夜游记（散文）

一

　　无论在何处，老家的习俗，都不敢忘记。来到上海后，我最先住在上海近郊。每逢年三十午夜，春晚新年钟声即将响起时，我常常是在楼下放鞭炮，楼上家人在煮饺子。初一早上，被鞭炮声吵醒，还是起得晚了，早饭还是放炮竹吃饺子。大年初五的早上，依然是重复初一早上的习惯，吃饺子之前，必须放鞭炮。辞旧迎新，放炮和吃饺子一样重要。那一阵子，小镇上空噼里啪啦，爆米花似的声音此起彼伏，时常有“高升（二踢脚）”绕到冷风背后“咚咚”踢上两脚。炮竹声响彻一片，仿佛大家不约而同，要把残冬这座大山炸平。

　　买了新房后，搬进中环，搬家那天，我还放了一挂鞭炮，以示乔迁之喜。过年，我还是在春节前，就准备好了几挂鞭炮。但我一直没放过烟花，主要是觉得烟花确实要比炮竹贵些，房贷沉重，有点舍不得花钱。偶有居民在小区的圆形舞池上燃放几只烟花，我们拉开阳台窗，伸头瞄上几眼，并送上羡慕和赞美：“真有钱！”是的，从单调的放炮竹到炮竹烟花齐上阵，说明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。但遗憾的是，1988年就出台的《上海市烟花爆竹安全管理条例》做了修订，规定，从2016年以后，上海市外环线以内区域全年禁止燃放烟花爆竹。这下好了，尤其春节前，新闻媒体、微信公众号一再发布公安局禁燃公告，政府一再三令五申，心再痒，也要忍住。从此，我们的黎明静悄悄，春节也静悄悄。

　　

　　二

　　2022年10月，转机出现，想换换空气，我们搬到了外环以外居住。小区附近，从小年开始，就时常传来炮竹的响声。本想去炮竹销售网点去买烟花，给退休的生活，燃上几束烟花美上一美，得瑟一番，却因故搁置。那也不妨碍我喜悦的心情，听见炮响，就赶紧跑到窗前，四处张望。尽管有时，看到的已是尾声，满心遗憾，但我也兴奋得像个孩子，口头欢呼，心情雀跃。白天到小区旁的河边散步，发现有很多放烟花和炮竹的残留垃圾，方知很多人是在河边放烟花，河边空旷，当然，还有防火的考虑吧。到了除夕夜，利用春晚开始前的一段空挡，我来到河边，果然，有很多人已经在准备放烟花了，这些人，一定有着我的心里，不管春晚好不好看，都不愿错过，都不希望春晚这四个半小时被打扰。一会儿工夫，乒乒乓乓，叮叮当当，炮竹炸响，烟花冲天。烟花把河面照亮，仿佛就要把一河碧水点燃。有意思的是，河对岸也不甘寂寞，像是呼应此岸似的，一样的炮竹铿锵，烟花绽放。看着，看着，我忽然感到，这仿佛是在海峡两岸似的，共同燃放烟火，同庆宝岛回到祖国怀抱，这热烈的场面，相信在大江南北都在发生着，就像那必将到来的全球华夏儿女幸福时刻的模拟和预演。

　　意犹未尽。正月初五，网上知晓，春节期间，宝山区罗店镇举办大型烟火秀，已经进行几天了，很快就要结束了。这机会不容错过。傍晚，我们驱车前去。从我家到罗店镇，几乎横跨上海南北，平时跑高架路，也要一个小时。不觉远，我拥有一颗孩子的心，心也在飞，所以，车跑得也轻松，结果，四十分钟就到了。找家人少的店，吃饭，近晚八点，径奔燃放点。一出来，顿觉寒气逼人，远处已经有烟火升起，炮竹声噼啪炸响。根本不需要导航，百米开外，像有人燃起篝火一样，人们三三两两自然围拢上去，是被那片火光吸引，也是被那团温暖包围。

　　我认为我找到了最恰当的观看位置，站在美兰湖会议大楼前的台阶上，中间隔着一条四车道的马路，马路对过是一个小广场。这里是罗店镇的市镇中心。隐约中，有人在那里点燃烟火。这样大规模的烟火秀要经过申请，也要有专业人员燃放，甚至一些礼花弹，要用电子点火器燃放。这个距离，我只能看见人影跑来跑去。夜色朦胧，他们扮演了童年的我，每次点燃炮竹都赶紧跑开，待一转身，炮竹已在空中完成涅槃。只是，这里，既有小烟花（低空烟花）又有高空烟花，交相辉映，在空中爆发出珠花、声响、笛音，各种光色、花型图案。赤橙黄绿青蓝紫，我最喜欢菊花图案，也喜欢瀑布图案，也喜欢那拖曳着一只尾巴的彗星式图案。彗星短暂，所有的图案都短暂，美在一瞬间消逝。据烟火设计师讲，中国是全球最大的烟花爆竹生产国和出口国。这烟火之美，来之不易，里面涉及燃烧化学、热力学、动力学、声学等科学原理呢，甚至设计时用到了量子计算。兴奋的观众们越聚越多，几乎人人举起手机拍照、拍视频。不需要技术，因为主角是烟火，每个人都是出色的摄影师。美，在人们的心中永恒。

　　既然我欣赏的是美，我就没必要纠结烟花、烟火、焰火、礼花，这些没有区别了。重要的是，它们都是火药的的衍生品，我国是火药的故乡，这份骄傲，在世界的上空绚烂绽放，都是给华夏祖先的献花。火药最初被用于战争，但和平才是人类永恒的追求。如果只有炮火，就不会有烟火。史载，罗店在宋以前是一个大渔村，元朝年间一位叫罗昇的人来此开设店堂后就叫罗店镇了，上海人称为“金罗店”。淞沪会战时期，这里还真是炮火连天，罗店争夺战为时月余，战况惨烈。如今的罗店，凭借东临宝钢西接汽车工业重镇嘉定区的地理优势，正在积极建设“魅力金罗店”，以创新“生态+”和“文化+”的发展模式引导乡村振兴和文化复兴，打造长江口上的国家历史文化名镇。过去多年，曾举办别具一格的龙舟赛和元宵灯会，现在又连续多年举办春节烟火秀，寓意《上海滩》北区首镇“金罗店”：古镇烟火，岁月静好。

　　看了一个多小时，我们便返回家中。打开抖音直播，看到这场烟火秀还在进行，有播主说要持续到午夜零点。正是正月初五大年夜，看来，这是“破五”的节奏。在现场时，听到身旁的观众兴奋地议论：“这要花好多钱啊！”是的，不能讳言，历来关于烟火秀就有这样的争论。其中，涉及浪费与消费关系的探讨。我的观点是，没有必要一个人吃饭买两碗豆浆，为显示阔绰，喝一碗倒一碗。但必要的消费还是不能划为浪费的，比如放烟火，表达现代人安居乐业的幸福之情，向天上宫阙列祖列宗报国泰民安，还是非常必要的。不只是“听响看亮”，聚集人气，拉动消费，符合当今国家促进经济内循环的大政方针，也契合老百姓欢欢喜喜过大年的主流民意。的确，在这不远处，我刚才吃饭的地方，就是罗店镇建成不久的金地广场，光饮食这一块，店店排队，顾客爆满，有很多游客就和我一样，不惜穿越整个上海，来看这一场烟火秀。一场盛况空前的烟火秀，带给古镇浓浓的烟火气。

　　

　　三

　　次日，2月3号，这天立春。当晚，我们几乎复制了昨晚的模式，先找个就近的地方吃饭，待夜幕降临，直奔“2025上海豫园灯会”。最近一次去豫园灯会，已经是2019年的事情了，那年是兔年，翻了下电子影集，很多兔子还支楞着耳朵，安静地蹲在照片的笼子里，不肯出来。2023年，听闻这年起豫园以《山海经》为蓝本，开始打造“山海奇豫记”为主题的灯会，我兴致很高，但苦于腰伤未愈，便进行了网游，蹭了网友的灯会视频，一样心满意足。太美妙，如同微信和电话代替不了约会和面谈，今晚，终于又可以身临其境了，一头扎进这浩瀚的灯海，游个痛快。

　　从二号门进入，我们最先来到黄金广场。广场上，一棵神树——生命之树，枝繁叶茂，它静静地见证着世间万物生机勃勃。传说伏羲、黄帝等众帝通过建木（神树原型）往返人间天庭，实现和天神沟通的。这神话令人信以为真，本来一棵大树，它吸纳阳光雨露，雨雪风霜，根却深扎苍茫大地，枝干多像天地的桥梁和通衢。它，矗立在灯会最前头，有意告诉人们，这个灯会是“丛林篇”故事，在它这样许许多多生命之树的护佑下，生活着一个百鸟百兽的动物王国。没有水，就没有生命，没有树，就会少了很多生命。

　　凝晖路的蝴蝶谷，美仑美奂。无数的彩蝶扇动翅膀，翩然起舞。花瓣似彩蝶落下，彩蝶似飞翔的花朵。灯光闪烁，如蝴蝶眨动眼睛。每个人都会想起自己的童年了吧，哪一只蝴蝶，是从自己手中逃脱的？人蝶相融，流光溢彩。主题是“逍遥物外，庄周梦蝶”。庄子午间一梦，自己变成蝴蝶。惬意之余，转念一想，自己还是庄周，会不会很失望？清代张潮的《幽梦影》续写了这个故事：“庄周梦为蝴蝶，庄周之幸也；蝴蝶梦为庄周，蝴蝶之不幸也。”别这样悲观吧，生而为人，“乘物以游心”，还是作一场《逍遥游》吧。我热爱这个世界，如果有来生，我还来人间。

　　随着人流，我们来到九曲桥。这里展现“众生奇妙，丛林乐园”的主题。一棵拱起的粗壮的树藤上趴卧着一只如豹的孟极，它慵懒的样子，羡煞游人。有些游客误把它当做了老虎，一口一个大猫地叫着。走上九曲桥，但见众多山海生灵悉数登场，尽管它们的名字各异，但大多能在当今动物界找到对应的形象。我在找2023年那只萌萌如狗神采似兔的朏朏（fěifěi），好像这次只来了一只小的，小到被遗忘。动物植物花灯在这个区域最为密集，太多了，眼睛和手机都忙不过来。游人密密匝匝，维护秩序人员不停的吹着哨子，安全起见，督促大家尽快过桥。这只哨子，嘹亮，悦耳，如果动物们要演奏春之交响，就平添了一只神秘的乐器。九曲桥像一条蛇，穿水而过。走过九曲桥的十八弯，希望明年条条大路通往快乐。

　　九曲桥下来，继续前行，就到了中心广场。这个广场，向来都展示一个和新年相关的宏大主题。那只大眼萌物，原来是一只金色的灵蛇，金丝带般盘绕在蘑菇群中。需要多大的惊喜才能叫它美目圆睁啊！它与乐天派的小菌人正在合奏一场新年音乐会，唱响节日祝福，传达春天的消息。每年宣布豫园灯会启幕就是在这里开始的。上海人的意识里，“豫园的灯一亮，上海就过年了”。站在主题灯组前，很多人在纷纷留影。我忽然想起，自己曾有那么多的同事属蛇，而我属龙。我曾骄傲地和他们开玩笑，我是龙吟虎啸，言外之意，他们只能蛇行鼠步。其实，龙的大部分形象来自蛇，本是一家。现在想想，这个玩笑有些不恭。我庆幸有这样一些同事，他们一次次包容了我，和我一起愉快地共事多年。此刻，很想念他们，就站在这里，给他们拜个晚年吧，祝福他们，像这条灵蛇一样，蛇来金至，“蛇”全“蛇”美！

　　如今，作为中国非遗的豫园灯会已经走向世界，相继在巴黎、曼谷、沈阳、三亚、射洪等城市展出过。豫园越来越老，灯会越来越新。它并非仅仅寓意为民祈福，欢庆节日，象征团圆，文化传承，其中近乎“黑科技”的应用，和文化IP（指具有较大影响力的文化产品或文化形象）的对接，让豫园灯会拥有了新时代的风采。

　　回到住处，已经很晚。我忽然想到，这浩大的灯会固然很美，可小时候，我用罐头瓶子放上半截点燃的蜡烛做成的灯笼也很美啊。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，它皎洁如银，它才是一个平安国度最耀眼的灯盏。再看看远近高低成片的住宅楼，多少个窗口都已灯光灿烂。万家灯火，才是一个国家永久的灯展。这篇文要截稿时，看了一条电视新闻，3月12日0时38分，长征八号遥六运载火箭以“一箭十八星”方式将千帆星座第五批组网卫星送入预定轨道。这些年，我国发射卫星的新闻屡见不鲜。再回首，从1999年起至今，我国已向太空发射十四艘神舟飞船了，中国，正以昂扬的姿态向太空强国迈进。这每一次发射，火箭喷溅的熊熊火焰，不正是中华民族蔚为壮观的烟火吗？

　　两晚夜游，我看到的不只是烟火秀和灯会的绚丽多姿，收获的不只是永生难忘的美好记忆；窥斑见豹，透过现象看本质，我看到的是中华民族的日益强大，收获的是一个华夏子孙的无比激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