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夜色里,我脚步匆匆赶去公交车站。二十分钟的急走,使我气喘吁吁。许是天气寒冷,或因过了下班高峰期,站牌下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。
路上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,看得人眼花缭乱,而我要乘坐的公交车却迟迟不见踪影。我直直地站在那里,看车流,看路灯,也看路旁的小吃店,耳朵里是各样喧嚣的声音,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种孤独与伤感的情绪,眼睛有些发潮,感觉周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。
在小城生活了三十年,依然觉得自己是半个城里人。在这个寒冷的傍晚,更加思念起故乡的老房子,想念父亲和母亲。此时的老房子,在黑夜里沉默着,没有灯光与烟火的气息。这种沉默是无声的,又是巨大的,在我的心里掀起阵阵回忆的浪潮,那些温暖的美好的情景历历在目,使我忘却了此刻的寒冷与孤独。
二
多年前的一个午后,太阳火辣辣地照着。树上的蝉扯着喉咙,在不知疲倦地嘶鸣。庄稼叶子蔫头耷脑,只在太阳偏西时,重新抖搂精神,如果恰好落下凉风,便兴奋地左摇右摆,哼出沙沙的歌声来。
我一个人站在花生地里,同样晒得蔫头耷脑。头上淌着汗,手里攥着一把青草,看着长长的地垄心里犯愁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片地里的草拔干净。这片花生地,只是家里承包地中的一小块。相信每个村里的孩子,都有过同样的愁绪,离开村庄,成为村里孩子们的追求与梦想。
母亲突然跑到地头,兴奋地喊我回家,我的技校录取通知书到了。我扔掉手里的青草,跑向母亲,感觉有凉风落下,又是惊喜又是紧张,身体在微微发颤。眼前的花生苗油绿茁壮,哪是蔫头耷脑的样子,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在我眼前铺展。
九月初,真的有凉风落下,驱散了暑热。一大早,父亲骑车载上我,母亲的车架上是我的行李,一个小时的紧赶慢赶来镇上,搭长途车去城里的学校报道。拥挤的人群里,父亲提着行李最先挤上长途车,我和母亲紧随其后,还是没有抢到座位。夹在人群里,脸上的汗不时流淌下来,抬手抹汗,生怕碰到旁边的人。好在,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和兴奋,这点苦算不得什么。
新校园要比原来的校园大好几倍,前来报道的新生们散在校园的各个地方。她们大多和我一样,脸上满是新奇和兴奋,只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谁是新生。
在报名处交过费,领到宿舍钥匙,我们朝宿舍走去。宿舍的房子有些陈旧,室内采光不好,晴好的天气,房子里的光线并不明亮。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行李,忙着铺床,一边和陌生的室友搭着话。整理好床铺,喜滋滋地坐在上面,才想起父亲和母亲还没离开。父亲蹲在门口,两眼看着地面出神,双手交叉握在一起,黑脸膛上的汗流到了脖梗上,洇湿了汗衫的脖领。他蹲久了,不时挪动下两只脚。在田间地头,父亲常以这样姿态看地里的庄稼,估算粮食的产量,眼神里充满期待。而此刻,父亲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局促和焦虑。母亲站在父亲身边,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到父亲那里,眼里同样显出急于离开的样子。眼见要收秋庄稼,他们急于回去。
送走父母,站在学校门前的马路上,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,对面林立的高楼,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曾想这张录取通知书就是通向城市的通行证,我已是半个城里人。当我站在城市的街头,看着父母远去的背影,想起刚刚他们局促不安的样子,心里暗暗下定决心,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报答父母,让他们过上好日子。不会想到,在小城生活了三十年,仍然觉得自己是半个城里人。只有回到故乡的老屋,心中才会有种说不出的安然与踏实。
三
毕业后,我被分到城里一家纺织厂上班,工资微薄。即使这样,每当我回到村里,心里还是有着小小的优越感——毕竟,我走出了村庄。很自然的,母亲替我回绝了村里人的提亲,我嫁给了城里一个普通工人,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小家。这时候,我似乎已经完成了身份的转换,不再是半个城里人。
两个人的年有些冷清。吃过年夜饭,我站在窗前看楼下的人放鞭炮。那是一对父子,男孩紧紧跟在父亲身后,两人走到路灯下,抖开手里的鞭炮放在地上,仔细摆放好。男孩七八岁的样子,正是调皮的年纪,跃跃欲试想要点燃鞭炮,却被父亲挡在身后,急得又蹦又跳,他的样子很是可爱,让我想起了童年往事。
在我与男孩相仿的年纪,家里的日子很艰难,所以,我们小孩子特别盼望过年,有新衣服穿,还有肉吃。男孩子们会在过年时得到一挂鞭炮,在年三十的晚上跑到街上燃放,比谁的胆子大,谁的鞭炮声响得更久。父亲给我和妹妹每人买了一只红灯笼,吃过年夜饭,父亲带我和妹妹去街上看烟花,走了长长的一条街。灯笼的红光照亮了路,也照进了我的心里。村里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,父亲以他的方式诠释了对我们的爱。楼下的男孩长大后,想起那晚的情景,会不会和我一样,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孩子。
小城到村庄七八十里的路。因为交通不方便,每次回娘家都是一次长途跋涉,使人疲惫不堪。又是一年春节将至,我开始犯愁如何带半岁的女儿回娘家,父亲打来电话,要来接我和女儿回家。二十几年前,城里的出租车还不多见,过年时,更是很难打上车,父亲总不会赶马车来接我们回去吧?我边胡思乱想,边做回娘家的准备。
父亲来的那天,天气晴好,比平日要暖和些。当我抱着女儿来到楼下,看到眼前八成新的桑塔纳轿车,陌生的司机,心里的惊讶和疑惑使我有些迟疑。在父亲拉开车门,将手里的东西塞到后面的车座上,我才放心上了车,心里的疑惑直到回到家里才明白。轿车是父亲托熟人借来的私家车,车价要比出租车还要高许多,一向节俭的父亲没丝毫犹豫付了车费。就像当年,日子那么艰难,还是给我和妹妹买了红灯笼。我们这里的风俗,出嫁的女儿是外人,不能在家过年三十。因我说过,城里人过年不如村里热闹,更有年味,父亲便来接我回家。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,安分守己,勤恳、节俭,但对女儿的爱,可以使他不顾世俗眼光。
四
我熟悉村庄里的每条街道,但在小城生活那么久,却依然有着陌生感。每天两点一线,如同布匹上的经纬线,固定的没有变化。微薄的工资,生活常常捉襟见肘,见有人不断离职,寻求其它生存之道后,我开始边上班边摆摊卖衣服。
烈日炎炎下,我的脸晒得发烫,脖子里汗津津的,汗水抹干一层又冒出一层。旁边的摊位是卖凉帽的,各式凉帽摆满货架,不断有人买走凉帽。我犹豫了几次,还是没舍得买——一个凉帽十元钱,我卖出一件背心只挣五元。整个人从早上到中午散了集市,我完完全全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下,皮肤晒得又黑又粗糙。不由地想起中考后,我在花生地里拔草的情景,一样的暴晒,一样的辛苦,可心里一样对未来充满希望,对生活充满热爱。这种精神,来自父辈的传承,使我能以坦然和乐观的心态面对困难与挫折。
小城里的生活忙碌而充实,因而,我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但每年的春节,必定是回到父母家,一家人热热闹闹过大年。父亲常说,城里的日子不好过,就回家来,家里有地有房子,只要勤劳,人饿不着。母亲常不做声,两人的观念从我们小时候就有分歧。母亲是知青,最终没能回城,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出村庄,做个城里人。受母亲影响,在我童年时就对城市充满向往。城里生活虽然充满艰辛,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,但在我走出村庄一刻,我是想做个城里人的。父亲的话让我心里踏实,母亲的沉默坚定了我在城里生活的信念。
短短的相聚后,父母给我准备了各种年货,送我们回城。总觉得天长地久,等日子再好些,等我有时间,接父母来城里住。
五
父母在,人生尚有来处。父母去,人生只剩归途。
每读到这句话,我的心都会痛,会流泪,会有遗憾。在故乡的老屋里,再也没有热腾腾的烟火气,再也没有人等我回家过年,再也没有人给我细细地叮咛。城市与村庄的距离变得遥远,让我不知该如何踏上回家的路——心情与脚步一样的沉重。它们之间的距离,又是如此的近,让我时时念起,似乎从未离开过。
小城是母亲的故乡,是她回不去的地方;村庄是我的故乡,是我终将回归的地方。村庄与小城,是我与母亲年少追求梦想的远方,曾有过无数美好憧憬的地方。
而今,女儿已大学毕业,将去其他城市工作,纵有不舍,还是尊重她的选择。我送女儿出门,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向街角,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,心中满是不舍与担忧,默默祝福女儿此行一切顺利。我的母亲,也曾无数次站在门口,目送我慢慢走远,消失在她的视线里,将她的不舍与祝福一遍遍在心里念及。
女儿的工作安排好后,邀请我去她那里看看。虽不是第一出远门,我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,怕迷路,怕衣服不得体,怕给女儿添麻烦。所有的担心,都显示出我已不再年轻,不再无所畏惧。
与女儿短暂相聚后,我不顾她的执意挽留,坚持要回小城去。那里的繁华和快节奏的生活,属于年轻的一代。与之相比,小城更具有烟火气,生活节奏是舒缓的,我自认为半个城里人,更喜欢小城的生活。我的那一半属于村庄,那里是我的根,让我内心平静安然的地方。
回到小城时,已是夜色渐浓,只是短短的两日之别,似乎离开了太久,心中生出许多感慨。我要乘坐的公交车缓缓驶来,将把我载向家的方向。这一刻,我的内心复归平静。
时光里的碎念(散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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