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英子,你看我这件毛线褂子破了一个洞。
你用粗糙的双手捻起毛衣的下摆,顺着你花白的头发望下去,我真的看到了一个洞。几根脱钩的棉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窟窿。你说完这句话,又指给我看破洞的地方,随即抬起头来,用祈盼的眼神孩子般望着我。尽管额头的皱纹如深深刻在老树上粗糙的年轮,尽管一只耷拉的眼皮褶皱重生,那望向我的眼神依然单纯良善,一如孩童。
我蓦然醒来,我知道是梦。那梦中的眼睛让我的心灵变得特别柔软,化成一汪哀伤的泪水。在黑暗中,我沉吟良久,反复回忆着梦中的细节。我逐渐清醒,我梦到了婆婆。
在我的家乡,在我成长的年代,一直都把奶奶称呼为婆婆。随着现代文明的侵入和融合,越来越年轻的一代早已忘却和陌生了这个称呼。但如果我的奶奶还活着,如果我像从前一样走到她的面前,拉起她粗笨的双手,我呼之而出的肯定是“婆婆”两个字。“奶奶”是现代的隔膜,是一个外来的词语,尽管洋气,却消弭了地域特色和时间味道,不是我熟悉的真实语境。那双衰老而天真的眼睛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。中元节快到了,婆婆是在给我托梦。我明白了。那么多亲人,她选择给我托梦。
于是,那年的七月十五还未到来时,我提前几天用古老的习俗捎去对婆婆的承诺,我要给她买件新衣。其实每年我都会遵循并履行这种仪式,那次我格外心切,我不想她盼得太久。那么多的纸钱随风燃化,一阵青烟飘向空中,飘去一个我不知道的世界。我在心中默祷,我愿烧去的纸衣和纸钱让婆婆在往生的世界里尽情享用,让她吃穿不愁,笑颜永驻。
二
我的童年有五年是在乡下度过。五岁前的记忆是懵懂的,模糊的,特别是对我这个晚熟的笨小孩而言。爸爸长年在外地工作,除了母亲,陪伴我最多的就是婆婆。记忆中,婆婆永远都是梳着一个发髻挽在脑后,她经常穿的褂子是对襟的青衣,贫寒的年代,面料用朴素的粗布制成,款式留有上个世纪的遗风。她的身上有一种温暖而清澈的气息,仿佛是青草在冬天被晒干的味道。无疑,我是喜欢跟着她的,喜欢被她呵护和小小的宠爱。
我的爹爹(爷爷)是个头脑精明的农民,他无师自通,会打算盘,会做生意,在农闲时到小镇上贩卖各种商品,赚取一点收入。他长得高瘦齐整,对我们孙辈也还和蔼,但重男轻女的思想是刻在骨子里的,他尽管没有说出来,但一些细微的举动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可以感受得到。譬如他藏起贩来的梨子,悄悄放在我和姐姐找不到的地方;譬如他和孙女们的疏离,他从不曾抱过我。我因此和婆婆亲近,在那清贫的岁月,还常跟着她去走亲戚。
走得最多的地方,是一个离我们两里地的小集市,称为周场。那里是婆婆的娘家。她曾经有一个富庶的娘家,她出生在小镇,祖上都会做生意,有自家长长深深的老房子。走过天井,才穿越到后面的客厅和卧室。而前厅,则是用来经营的店面。我很长时间一直搞不懂,婆婆娘家这么殷实,为什么会嫁到乡下,而且爹爹家那么穷。长大后,听大人们讲,那个年代为躲兵荒,才着急由父母定下来的。婆婆因此一生都在农村生活。
婆婆的娘家,是哥嫂主持,她的大嫂,是一个身材瘦小而特别聪慧的当家人。她善于经营家里的生意,进货出货,收款算帐,里里外外,她一双小脚不停,脑子也不停。而我的婆婆,则是一双半放大的解放脚。我常常在婆婆的牵引下,穿梭在大人的腿间,找寻柜台上的小零食,有时嘴里含着糖块,玩着玩着却不知不觉睡着了。因此我患了龋齿,有一颗六龄牙一直坏着,成年后几经修补还是有一个破洞。幸而在槽牙,从外面看不到。
婆婆回娘家,和她的嫂子还有街坊们总有说不完的话,难免有时顾不上我。有一次,我悄悄溜出去,却迷了路走不回来,小小的街市在幼童的眼里象迷宫,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。不知什么时候,婆婆找来了,牵着我回去,她没有责怪我,反而塞给我几颗炒花生。婆婆从来没有对我们发脾气,她总是温暖着我孤单而混沌的童年。
爸爸回家了。他很少在家,我也很少看到他,我总是怕他。他一回家就要考问我很多问题,书背了没有,字写了没有,算术会不会做。我吓得要死,躲在婆婆的怀里装睡。有一次,他听到姐姐在背诗,感到很欣喜,转而厉声问道:“大的在学习,小的呢,在干什么!”乡村的夜晚,又是冬天,我早已蜷缩在婆婆身边,在稻草做的垫子上舒服地卧着,已准备梦见周公了。爸爸的问话让我浑身一颤,不敢做声。只听婆婆一边搂着我,一边替我回答:“都在背书,小的也在背书!”
她总是护犊,一生都在护着,哪怕如螳螂挡车,哪怕她连自身都难保,哪怕汹涌的现实即将淹没人生的岸坻。
三
后来,我们全家都进城了,婆婆留在乡下。后来,我的母亲生病了,住进了医院,爸爸把婆婆接来照顾我们三个小孩,他要把妈妈送到大医院去治疗,一去好多天。
婆婆来城里的那天,带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衫和用旧包袱包着的零碎物件,像棵被连根拔起的老树,突兀地栽进城市的高楼丛林。起初,日子还算平静。直到那个傍晚,放学回家,一开门,焦糊味扑面而来。冲进厨房,只见锅里那原本该是喷香米饭的玩意儿,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,锅底都烧干了。婆婆站在一旁,像个犯错的孩子,双手局促地垂在衣角,眼神里满是无措,嗫嚅着:“我真没用,瞧我这记性……”婆婆不会用电器,还是用甑蒸饭,但却忘记了在锅里放水。那时的我,满心烦躁,眉头紧皱,撂下一句:“婆婆,这是蒸饭锅,不是乡下土灶,您别瞎弄了。”语气里有一种不应该的嫌弃,现在想来依然令我惭愧自责。
之后好些天,婆婆做事总是小心翼翼。忙完手里的活,她总是默默坐在阳台的小凳上,望着窗外车水马龙,身影愈发佝偻,像只收起羽翼的倦鸟。偶尔我与她目光交汇,她又慌张移开,那黯淡下去的眸光,像夜空中渐熄的星,隐着落寞,可我却未在意。
直到多年后回乡,路过那间熟悉的土坯厨房,斑驳泥墙上还挂着婆婆曾经洗菜用过的筲箕,灶台上温热尚存,我仿若看见婆婆迈着一双半放大的解放脚,辗转腾挪添柴生火,粗糙双手稳稳掌控火候,锅里饭菜虽然简陋,却也总是香气四溢。那画面如重拳击中我,眼底涌起热浪。城市的厨房没有呛人的烟火,却让婆婆找不到方向,她不是笨,只是几十年的生活习惯被陌生的世界搅乱。她在城市中迷失了。
那天清晨,曙光初绽,妹妹背着书包,拉着婆婆出门,婆婆满脸笑意,有些谦卑地跟在妹妹后面送她上学。可谁能料到,这一去,竟让婆婆陷入了迷途。学校周边车水马龙,楼房一座挨着一座,拐过几条街道,送完妹妹后,婆婆转身,熟悉的乡间小路变成了陌生的柏油马路,蜿蜒的街巷仿佛没有尽头。她努力地回忆着来时的方向,试图从林立的建筑中找到略微熟悉的建筑物,脚步越来越慌乱,眼神里满是无助。幸运的是,爸爸的同学路过,他是我们的老乡,一眼便认出了婆婆。彼时婆婆正站在街边,像只迷了航的孤雁,眼神焦急地四处张望。那位伯伯赶忙上前搀扶,轻声安抚,带着婆婆穿过熙攘的人群,一路护送她回到家中。婆婆进门的那一刻,眼中的惶恐还未完全褪去,我的心猛地揪紧。此后,家里再不敢让婆婆独自接送妹妹,而我也深知,要陪着婆婆熟悉这里的环境,让她尽快适应城里的生活。但那时的我,忙着上学,回家只想快点吃饭做作业,全然忘了小时候迷路时,是婆婆找到我,牵着我回家。
四
再后来,妈妈去世了,那么突然地消失在我们的世界之外。我沉浸在哀伤中,久久不能释怀。随后离开家乡去外地读书,又在完成学业后参加工作,偶尔回老家时,发现婆婆更老了,苍苍白发依然挽着低矮的发髻,她在我面前越发矮小了,望着我的眼神在慈爱中带些胆怯,她怕说错话。我代替爸爸把婆婆接到城里跟着我们生活。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进屋子,婆婆坐在那张旧椅上,微微仰着头,光线勾勒出她脸部的轮廓,显得愈发沧桑。她那只逐渐老去的眼睛,眼皮无力地耷拉着,像是一块破旧的帘幕,沉甸甸地遮住了原本明亮的眼球。她努力想睁开双眼,但慢慢地只有一只眼睛看得到。偶尔望向窗外的热闹,却又很快黯淡下来。
每次我走进房间,她总会下意识地转头看我,眨动着那只好眼,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。或许是回忆往昔的家常琐事,又或许是对如今身体不便的无奈叹息。想起从前,婆婆还能手脚麻利地穿梭在厨房,为一家人准备饭菜,眼睛里透着精气神,而如今,岁月不仅偷走了她的健康,还一点点磨蚀了她的活力。我知道,她的年龄已难以承受手术的折腾,何况很长一段时间,她和我寄人篱下般地生活,又怎敢开口提出并没有把握成功的治疗。每念及此,心里就像被一块乌云笼罩,沉甸甸的忧郁弥漫开来。后来婆婆日渐衰弱,连每天下楼和门口的老人们聊天都做不到了。她的生命在走向凋零。而那时的我太年轻,在自己的心境里无法解脱,反而是婆婆在默默地关注我,她和我一个房间两张床,每每我辗转反侧,她总是用眼睛默默地看着我,轻叹一声,悄悄地擦着眼角。
再后来,当我回到老家的那幢老屋,暮色已经笼罩了院子。迈进家门,看到门板上静静躺着的婆婆,身上盖着素白的床单,头发依然梳着发髻,银丝在微光下刺目。她的面容那么苍老,松弛的皮肤刻满岁月的纹路,嘴角微微下垂,似有未诉的牵挂与留念。我脚步虚浮地走近,膝盖一软跪了下去,泪水夺眶而出,不受控制地淌过脸颊,砸在地上。我终于呜咽痛哭,手颤抖着伸出去,却停在半空,不敢触碰,好像这样就能假装婆婆只是睡着了。那些小时候跟在婆婆后面走过田埂,在夏日柳树下乘凉,她摇动蒲扇为我驱赶蚊虫的画面,呼啸着冲进脑海,令我泪眼朦胧,肝肠寸断。
在这寂静的夜里,我总想起梦中的眼睛。生活的粗石曾经磨砺我的内心,而回忆把我的心绞得生疼。几十年过去了,我自省自新,却总用旧我映照今日之我,对于这个现实的世界,我们所有的悲悯都还不够。
梦中的眼睛(散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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