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过晚饭,我沿着环村路走走,散散心。
傍晚,天气很好,天空亮堂深蓝,变得更加辽阔,这让这南方的初秋的田野也更加空旷,风更加肆意,云朵也更无忌惮了,东一朵,西一坨,四处游荡。大块儿小块儿秋玉米的新绿随意地铺着,有的浓,有的淡;毛竹的绿叶也浓郁得挂满枝头摇摇欲滴;田埂上的木棉树也呼啦呼啦地摇晃起那披着金黄色霞光的枝叶……这一切使我想起一样东西——生命。
路边,高过人头的秋玉米,一垄挨着一垄,嫩黄的牙尖墨绿的叶子,还有那些野草闲花,它们都和着秋风起伏,时而左时而右,或前倒后伏,像是在向路人打招呼,是去赶集吗?下地干活吗?在散步啊。
我没有停下脚步,迎着秋风,匆匆走下大路抄小路朝渡口走去。
站在渡口突出河面的一块大石头上,静静地望着暮色下不远处的巴楼山,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又说不出口,跟谁述说呢,红水河,巴楼山,渡口,竹筏,毛竹,野草闲花,它们都在静默不语,它们是否也在像我一样,即使在喧嚣尘世中也是孤独寂寞的。沉默就是答案,我不再有强求任何事都要有个说法的念头了,挠挠头,傻傻地笑了,然后转身往红水河上游的江灵屯方向远眺,贺巴高速的百马红水河大桥赫然映入我的眼帘。可桥是那桥,我还是我,并没有因我难过或高兴,它就兴奋不已,或大哭一场。其实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避开大路而走小路,是怕遇见熟人,还是在逃避什么……
此时,红水河河面随风微微起涟漪,顺着风的方向向前扩散,漫延,最后,波纹消失在暮色水光中。风夹带些许凉意拂过脸颊,瞬间捕捉到初秋的思绪,惊动了脚边的野草闲花,带来一阵骚动,风过后它们又安静如初,好像没有发生了什么一样。
渡口边上,那棵水榕树挺直腰杆,笔直地站在那里,依然守候着它的初衷和红水河的日常,即使花落花开,落叶似乎是无心却似有心,它依然那样洒脱回味那抹绿那份枯黄带来的真实,枯荣乃天意。树既然能如此坦然处之,人何妨又不是呢。自己已过了取悦别人的年纪,也早已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闲言碎语,更拒绝了自我消磨和内耗。别人是别人,我是我。这话似乎武断了点,还是那句话,只要是能让自己快乐的,就都是好时光。
村上春树说的没错:你想回避这一事实,想把它塞进心底的小黑洞盖上盖子,尽量不去想难堪的事,不去看讨厌的事。在生活中把负面情感扼杀掉,这种防御性姿态成了你这个人的一部分。是这样的吧?但这使得你无法无条件地真诚地由衷爱一个人。
曾经的经历,仿佛都是旅行。只有局柳屯渡口这里,我不想再做那个匆忙的过客。即使成为一朵红水河游荡的浪花,也无怨无悔。行囊空空,河水东流一去不复返,不该成为悲伤的理由,也无需叹惋怨怼。失去,何尝不是另一种拥有?在这物欲横飞的社会,人是渺小的,能力有限的,能活成你想成的人那是件很艰难的事情,但我们从来就没有放弃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,都是一直在用一生勇敢去拼搏去抗争。
自自己工作后的这些年,没能像村里其他同龄人买车在城里买房,没能给父母一个安稳祥和快乐的晚年,也没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童年和陪伴,让他们成为留守一代,这让我一度怀疑自己,觉得自己很是失败,活在纠结和焦虑当中,处在迷惘阶段和崩溃边缘,自己值不值得继续如此拼命。
在陷入困境崩溃的时候,想一想你自己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,在为别人忧虑的时候先担心一下自己,看开些,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,不要理别人的话,嘴是长在别人身上,他们要怎么说我们也管不着,日子是自己过的,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。父亲是经常跟如此我说的。
家乡才是城市伤痛和疲惫的解药,看得见山,望得见水,记住乡愁,即便再远,家乡也还是归宿。
这次回家,说是送小孩去学校,其实是自己有心事要找个地方疏解的。女儿都已长大,懂事了。用她们自己的话说:她们自己行的,不用我们送;再说我们已经长大了,你们也有老去的时候,也不可能扶我们一辈子,该放手就放手。说来也很惭愧的,在女儿两岁多的时候我们就出去打工,她们一直跟爷爷奶奶过,即便到了她们上学时,我们俩也很少陪伴在她们身边,但她们对我们却没有半句怨言。为女儿的长大和懂事,我的鼻子瞬间酸酸的,喉咙发堵,眼角泛亮光。有时候给她们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缺少陪伴给孩子带来的伤害。夹烟的手指被烫到发红起泡发抖,但我忍着……
几十年的光景,自己跟父亲坐下来一起真正足膝交谈的机会不多,印象中只有那么了了几次,但每次爷俩也都话不多,三言两语就完事了。“你想好了吗?”“嗯,想好了。”“路是自己选,路要自己走。”
恰好公司放有五天假,择日不如撞日,我就直接买当天上午九点半的车票,提前跟领导说一声就先走。近些日子,诸事都不顺,总是意外不断。我是话不多的人,一遇到事,总是闷在心里,情绪写在脸上。世界是简单,人心是复杂。用一些人的说法来讲,自己现在的处境遭遇都是自找的。个性就是一把双刃剑,太没个性就是唯唯诺诺的懦夫;而太有个性,那就是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莽汉,最后受伤的都是自己。做人做事都要讲个度,这是个人认知理解力问题(道行),放到现实生活中,说白了就是人情世故,自己在这上面的变通能力就迟钝多了。
以前,我认为命运的或然性基本是无法改变的,我是个悲观主义者。这些年残酷现实让我的观念确实改变了不少。我才意识到,其实,很多时候,我们是有选择的,而做出什么样的选择,是和一个人的性格脾气,智识修行,家庭背景,人生阅历都有关的。通过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和遭遇,我明白了不少,只有自己品了后才知晓个中况味。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,风霜雨雪,冷暖自知。
记得回到家那天,二老一直围着我嘘寒问暖,不停地问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,工作顺利吧,你看你,人都瘦了一圈,白头发也比你爸还多,在外面过得不如意,那也没怎么大不了的,咱们不是有手有脚的吗,回来弄好咱那一亩三分地,也饿不死的,在哪儿也不是干活。本来打算跟父亲诉说心中的郁闷,看到二老乐观开朗的样子,听了二老暖心的话和爽朗的笑声,我的心情顿时也舒坦多了,不忍心扫了二老的兴,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,打起精神来笑着跟他们聊起他们俩个孙女来,这样二老就更兴奋,激动,他们就一直说个不停,说咱孙女懂事感恩,学习也不赖经常得奖咧,她们每次节假日放假回来还知道给爷爷奶奶买吃的了,你二女儿还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给我们,问我们过好不好,说如果我们闷了就出去走走,跟邻居老熟人们唠嗑……
说着二老就开始张罗一桌子的好菜,我硬是插不上手,父亲做他拿手菜——粉蒸肉和红烧鱼块,母亲则煮我最爱吃的黑豆腊肉饭和黄豆苦瓜排骨汤,还有猪肉豆腐圆,做饭间隙他们还不时跟我讲解这些菜肴的做法,说什么做人就像这做饭做菜,这饭菜要做得好吃,那得准备,按每个人的口味喜好下料,把控好火候等等。
母亲打电话给隔壁村的我大妹,让她们一家也过来一起吃个饭,说你哥回来了,你们兄妹几个可要好好唠唠嗑。没半个钟头,我大妹和妹夫就到了,妹夫还提来一条叉尾鱼和一网兜的河虾(说是昨天夜里在河里下的虾笼捞到的),说着接过父亲的围兜亲自下厨弄,从不喝酒的我这次破戒了,要上一小半杯啤酒陪桌,平时话不多的我也打开话匣子跟大妹夫胡侃起来,这也许就是喝酒的好处,所有不愉快和烦恼禁忌通通被抛到脑后了。我如此大的转变让老父亲有点惊讶到了,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我的转变的疑惑,这小子怎么了,肯定碰到事了,知道我在装,但他并没有拦着我。
今儿大伙高兴,没事的,我心里有数。我摇晃晕乎乎的脑袋再举起酒杯说,干了。妹夫也被我的“壮举”逗笑了,哥开窍了啊,也跟我碰杯,好,干了,哥今儿咱们高兴,不醉不归啊。而母亲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,不停地往我的碗里夹肉和菜,心疼地说,多吃点菜,空腹喝的酒会烧胃的。我们一直吃到十点多钟,我也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……
第二天一大早醒来,见床边的书桌上搁着一碗还冒着热汽的玉米粥和一杯温开水,还有一盒药,母亲则坐在床边,用她那裂开口子的大手给我揉揉手臂,轻轻抚摸我的额头,见到我睁开眼,便笑眯眯地看着我,醒了,昨晚你可把我们吓死了,脸蛋脖子通红身体僵直,直挺挺地倒下去。喝不得酒就别逞能,要不是医生来得及时给你打针,恐怕……
坐在床尾的父亲用责备的口吻说我,你呀你,都这么大的人了,还这么不知深浅,自己都轻视自己,那别人怎么还会看得起你,你怎么不想想你那还在读书的女儿……
老头子,你这说的什么话,这能怪孩子吗,你以为孩子他自己想这样吗?还不是你,不光不劝不说还在一旁不停地起哄……
爸,妈,对不起,我又让你们担惊受怕了。我哽咽着说,强忍着那像是有千万只红蚂蚁在噬咬的刺痛挣扎要站起来。
母亲见状连忙按住我,医生说了,你这是酒精过敏,别急别急,你先把粥喝了,吃了药那红疹就消没了,再躺下休息就没事了。
我不再挣扎了,把粥喝了,把药吃了,乖乖地躺下,赶紧把头埋进被子底下,然后就听到母亲埋怨父亲刚才的不是,再就是轻轻的关门声,我的眼泪顿时像坏掉了阀门的水龙头一样哗啦啦直流,枕头巾都湿一大片,而自己却没力气去擦一下,任由它们流……
报喜不报忧。以前总是不理解二老在电话里不变的口头禅——我们在家过得很好,能吃能喝,身体硬朗着呢,还能下地干活,一餐还能吃两碗干饭。自从自己当了父亲之后才明白父母这些话背后的深意,善意的谎言的背后往往都是一份沉甸甸的爱和责任。
有时候嘴上是这么说的,可身体却出卖了自己。就我像这次回家,那是二老只是看破不说破罢了,其实他们心里早就明白了。而我呢,还在自己欺骗自己,活在演戏中而已。
站久了,脚有点麻,我就一屁股坐在石头上,撕开那瘪子的烟盒,空的,就像自己此时此刻的头脑。望着满地的烟头,我不由地挠头苦笑,唉……
“给。”突然从我身后递来一包烟,这可把我吓得不轻,身子不由地往后仰,转头一看,原来是老父亲。他按住我肩膀,然后摸摸我的头,挨着我并排坐下。你身子现在还虚弱,少抽点烟。
嗯。哦,爸,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我揉捏着一根烟,搁在鼻子下闻了闻后又放下,轻声问到。
哈哈,你不记得了,你小时候遇到不顺心的事或受到委屈时都会跑到这里,对着河面大喊大叫,发泄心中的不满。骂的那些难听话要不要我帮你重复一遍,说什么打死也不回那个破家了,你以为我不知道。
父亲不紧不慢的语气说出来的话让我窘得脸红到耳根,我结结巴巴地打断他的话,爸,爸,别说了……
父亲轻拍我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,看着我的眼睛,是不是工作上遇到难事了,跟爸说说。
我低下头,手不停地捏掐揉那根烟,烟丝散落一地,我们沉默好长时间,我咬咬牙,长舒了一口气,爸,都挺过来了。
我们再一次陷入沉思中,要把事儿再说出来一遍,等于把伤疤再一次撕开。父亲微微一笑,站起来,捏捏我的肩膀说:“少抽点烟,挺过来了就好。傍晚河边风大,容易着凉,早点回去休息,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。”
想想也是,在成年人的世界里,父母的生活也许不需要我们操心,但是孩子的生活,是我们最大的压力;没孩子的时候,活得很潇洒自在,有孩子的时候才发现,生活就是一地鸡毛。谁的日子不是如此,特别是已经步入中年的人,那感触颇深,那份痛楚和激情,同样刻骨铭心的。
现在,如果你还不明白你的敌人是你自己,你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埋怨他人或改造他人,整天怨天尤人,这样你永远不会得到你想要的。如果仔细审视你的痛苦,你会发现,你搞错了对象,你冤枉了自己,也冤枉了别人,并不是其他人做了什么让你痛苦,而是你自己让你痛苦。不管你活成什么样子,都不要把责任推卸给别人,一切苦乐,都源于自己,任何一次的选择,都有它对应的筹码,愿赌服输,也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品质。
我瞬间感觉到父亲的手在发抖,而他手掌传过来的力道却是重重的,有一股力量和暖流直击我全身,我不由地挺直腰杆,坐直,转过头看往回走的父亲,父亲的背有些弯驼,可走起路来还是带着风,不像个七八十岁老人。驼背那是他几十年重压下的生活见证,那是他驮起一家人的生活的意义。
夕阳的余光中,父亲突然变得更加高大,在我眼里。我紧握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哭,可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沿着脸颊流,滴到衣领,胸前的衣服上,我任凭它自由地流着……
此时河面上突然起风,风越来越大,浪一波追逐着一波往前冲,撞击着岸边礁石和渡口的石阶,激起一朵朵浪花。岸边的一株水仙花在暮色中迎着风怒放。
(2024-09-04,大化百马局柳屯)
初秋散记(散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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