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我在县城工作,照顾不了两三岁大的女儿,便托付给我的老姐照看着。女儿一直在老姐家住了三年光景。老姐老屋窗前,原本是一个猪圈,大集体时,靠养猪增加收入,后来孩子们都大了,老姐的身体也出了问题,养不起猪了,便把猪圈拆了,在中间对着窗子的地方植下一棵石榴树。
树苗是老姐领着我女儿去赶集,选购的。老姐担负着教育孩子的职责,跟我女儿说,老姑给你栽树,将来给你乘凉。老姐未读过书,可能知道那句关于栽树与乘凉关系的俗语。我始终觉得,一个人的文化和读书与否没有绝对的关系。女儿上小学有一篇作文叫《姑姑的石榴树》就写下一段故事,感激姑姑给她的启蒙教育。
有一段大约是这样:姑姑说,你爹是教书的。女儿纠正她说应该叫“爸爸”。姑姑说,你爹给你买书,我给你买树,树和书一样,都能读。女儿说,自那棵树长大,每进姑姑院子,就有一种读的感觉,读树日见长大,读树日益葱茏。但好几年不见挂果,姑姑说先铆足了劲长大,再挂果不迟。
我觉得,这些话,已经表达出成长和时间的关系,对孩子苦读观念的灌输,有着非常大的作用。
还有一个理由。老姐有七个儿女,用老姐的话说,一辈子骄傲的是生了一群孩子,可也被养这些孩子拖累得不轻。老姐说起孩子,眼角总是泛出泪花,说眼睛不好,掏出手帕拭一拭,掩饰着苦痛。她也为能够给我带孩子感到高兴,七个,再多一个就是八个,很吉利的。石榴多籽,人丁兴旺,多子多福。其实,老姐遭了一辈子罪,子女多了并未给老姐带来生活的改变,但那种“石榴文化”已经注入了她的骨子里,再怎么贫穷,还是不能改变她的文化观,养孩子她也叫苦但从不后悔。
二
女儿也特别上心这棵石榴树的成长,在结下几枚小石榴的时候,她特地从衣柜里搜出了几缕红布,跟着我们探望老姐的时候,她让哥哥把红布系在枝上。我觉得,她那时还不能懂得红色的含义,但她有着希望她姑姑日子红红火火的愿望。我戏说,孩子是谁养亲谁。
那时,女儿尚小,遇到周末,我几乎都要回家领她到城里住一天,主要是减轻老姐的苦累。记得,在村东的公路边等车时,我总会教她背诵古诗,“春风吹又生”,“汗滴禾下土”……她并不热心,扯着我的衣角问我,有没有石榴的诗?我想,她一定是想把石榴诗送给姑姑的那棵石榴树。我脑中出现了很多形容石榴的字句:一团火,百千籽,笑破嘴,紧紧抱,花千香,皮如橙,味酸甜,籽红如玛瑙,粒圆似珍珠……但肚子里就没有一句诗。我很惶恐,就是想不起还有石榴的古诗句。细想,可能是我老姐“读树”这个词,真让她有了求读的欲望和兴趣了。看和读,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,看一眼,见其形;读一遍,入其髓。
那时,未有互联网,得靠翻阅书本来寻找诗句,回家,我翻出《唐诗三百首》,遇到韩愈的《题榴花》诗,赶快背下来,教女儿背下“五月榴花照眼明,枝间时见子初成”的句子。并解释句子的意思——五月如火的榴花映入眼帘格外鲜明,映照人眼很绚烂;枝叶间时时可以看到石榴子儿长成,石榴怀子期未来。我被女儿问倒了,嘴上不敢说自己读过中文,选择回避的态度。所以,在日后的教育思想的接受上,我对一句教育名言有着更深的感触。一个教师要给学生一碗水,自己必须要有一桶水。
我觉得一个“读”字,代表了我的老姐的最高文化水平,完全可以超越很多读书人。这个字,启发了孩子怎样去观察世界,以阅读的态度,面对陌生和复杂。和老姐闲坐唠嗑,我说老姐是“一字之师”,她不懂得是什么意思,我说,女儿跟姑姑就学了一个“读”字,奠定了她观察生活和世界的方法。社会是一本大书,我们太多的时候只是走马观花,有些事,可能无需留心在意,但要获得正确的三观,靠灌输不行,一定要自己去读,读才有心得,有加工,有提炼。就是普通的生活,也是一本复杂的书,很多东西是靠孩子自己去读,一个人读到的生活,不能替代另一个人,生活给人的是多元的体验,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以告诉孩子们怎样生活。将来的生活,已经让人负重,没有阅读取舍能力,是不堪重负的。可能我们很重视读书,但没有多少人关注读一棵树,读读生活和社会。
自院中栽下这棵石榴树结果之后,老姐也老了,血压高导致半身不遂,只能在面积有限的火炕上挪动,好在窗外有这棵石榴树,成了老姐日日可观的风景,我说,这棵树的价值,对老姐来说,要比黄山巅峰上的那棵迎客松还有意义。这也引起了老姐的伤感,借机跟我唠叨,那么多的儿女,不如一个石榴,包在壳里。我说石榴籽总要脱“壳”而出,养了儿女总不能老呆在壳里吧。
三
前人栽树后人乘凉,老姐颠覆着这个说法,是自己栽树自己看景。五月,春光灿烂,灿烂不过石榴花开,热烈而绚烂,如血似火的日子,对老姐的情绪一定发挥着向好的助兴作用。常常念及老姐,我没有多少时间回去看望她,也只能寄托这样的情思。自骨朵窜出,到小小的花蕾次第绽放,就像小红灯笼挂在了窗前,当盛开时,层层叠叠的花瓣就像女孩子华丽婀娜的裙幅,随风轻摇慢摆,是多么动人的风景。跟老姐这样形容,她一脸的享受样子。老姐被我启发了,还补充着,蜂啊蝶啊,都来惹花,我说那是来为老姐起舞。有时候,简单而空洞地安慰,自己都觉得有点假,但风景可以成为一个人的安慰,只要我们有喜欢风景的心,风景里总能挖掘出供人享受的意境。我说老姐天天在视觉盛宴里,比我带回一点甜点水果好多了。老姐反驳,哪有兄弟送给姐的礼物珍贵。
入秋到初冬,是石榴结籽的日子,每当靠近老姐老屋,泛黄微红的石榴,有的就伸出墙外,我心似石榴籽一样的感觉,又靠近了亲亲的老姐。这段时间,老姐总是以石榴的名义打电话给我,要我回家看石榴,摘石榴。说实在的,我真不喜欢吃,主要是嫌费事,那种酸酸甜甜的口感我也无福消受,我一直没有告诉老姐我患了糖尿病,生怕她为我担心。我也知道,老姐即使知道,也可能会说,那是个福病,不耽误吃石榴。因为她患病以后格外会安慰人,我想,可能是窗前的石榴树影响了她的心情。
每年,老姐都留着很多的石榴给我,这是亲情的表达,我深知石榴在我们姐弟之间的情感价值。老姐总说,自家院子的石榴,不花钱,也不值钱。老姐和我都是过苦日子的人,说这些,就是让我打消顾虑。老姐哪知自己没把话说到点子上。考究石榴的历史,我知道,洛阳的石榴在全国最为著名,听说过“白马甜榴,一实值牛”,白马是指白马寺,那里的石榴最甜,一颗石榴可以换一头牛。可能这是从珍稀的角度说,而老姐家的石榴,我觉得是牛不换。有时候我和老姐就盘腿坐在火炕上,静静地看着红石榴,什么也不说,好像醉坐在红灯笼围裹的地方,心中充满了暖色。一份亲情,怎么能是用以物易物的价值来交换呢。《洛阳伽蓝记》记载,“帝至熟时,常诣取之”,我则是老姐吆喝回家来取。真有受宠若惊之感。
我提示老姐,给门口的邻居送几个去,因为老姐患病时,邻居常常登门看望并闲聊打发时光,而且这棵石榴树也总是成为聊天的话题。老姐也有点迷信,告诉我,没少送人,南街老姐的邻居哪家不都是子孙兴旺。老姐的石榴树就像会发出佛光,可以照耀每一家。老姐的意思是,生孩子一定有这棵石榴树在祈福,她连邻居的孩子的生日都记得,我说老姐是年纪大了,闲着没事就想这些无聊的事情。老姐不喜欢我这样说,门口的邻居比石榴更喜庆,她听不得打孩子骂孩子的声音。
四
去年夏天,我去山东栖霞的牟氏庄园观光,在“东忠来”院内发现两棵几百岁的老石榴树,满身沧桑,尽管叶绿,还是掩饰不住那种苍凉。有导游介绍说,这两棵石榴树在2020年还结过很多果实。我突然想到老姐院子里的石榴树,一定还在我女儿心中结果,亲情的甜蜜,启蒙的美好,相处的温软,这不都是一种果实吗?老姐活不过她的石榴树,但留下了果实。
老姐选择这棵石榴树,不一定有什么理由,但我觉得她的想法逃不出多子多福的寓意。我听说这样的话——沙漠里的胡杨,庭院里的石榴。可能都是傲视岁月的树种吧。生生不息,常绿常青,这样的观念,扎根在普通人的心中,成为了最持久的文化。石榴栽在庭院,文化扎根心中。老姐告诉女儿的“读树”,也启发了我怎样面对这些民俗文化。
可能,太多的树木,我们栽植时,都是抱着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”的逻辑,赓续代传,这是多么美好的植树理念。但石榴树下,如果只是想到乘凉,境界和意义就狭隘了。它的意义在于“榴”(留)。树木和人一样,最有意义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光里留下一点什么。
老姐和老姐夫差不多前后两三年相继去世了,姐的老屋也上了一把锁,锁生锈了,石榴还年年红。女儿说,人家的青春是在山楂树下,她的青春是在姑姑窗前的石榴树下。是的,小的时候,老姐就抱着女儿,坐在炕上,望着石榴树摇啊摇。老姐的孩子们,每至石榴红时,也电话约我回家摘石榴,听到邀请,我都只能推脱,我吃老姐的老石榴会幸福,可我喜欢当着老姐的面掰开,捧几粒塞到老姐的嘴里。老姐离开了,我不敢独自吃那石榴,最怕那股酸楚再从心底涌出。
美好的时光,总是不能留住,石榴花也叫“榴花”,这个“榴”字怎么就留不住时光呢?不过,老姐窗前一棵石榴树,已经留在了我的心中。
我女儿还记得姑姑自编而常哼的那首“石榴歌”——
石榴花开像女的脸,石榴结籽像女的牙,往俊里长,笑个石榴,开个石榴,我们不成石榴,就成一朵花……
女儿说,这“歌”就是没有姑姑的“窗前”。我说,姑姑的窗前,总有一朵月亮来,来看石榴花,石榴红……
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不速之客,突然再走进老姐的院子里,看着老姐坐在窗前看那棵不老的石榴树的样子,我会抢一个特写镜头。
2025年3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