紧紧慢慢的,两天一包烟。
过去,不是这样,几乎一天一包。我抽烟五十五年了,用夫人的话说,已经成了熏肉了。我信。毕竟,烟盒子上写着:吸烟有害于健康……如今,X光下的肺,肺泡肺结节肺纤维化……我却戒不掉。
我吸烟是从十七岁开始的。那是我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,到了农村后的事了。那年的冬,修水利,在白鹿原的一个沟里,挖土方,建水库。泥里水里,很累,便抽起了烟……因为,身边的出河工的农民伯伯们,他们都在抽烟。有端着大烟锅子吞云吐雾的,有的,去报纸上撕来一绺绺的纸条,自己卷烟,点着,慢慢的品咂。这时,他们总会告诉我,说:“刘备抽烟一辈子,娶了孙权他妹子。”
我《三国演义》还是看过的,知道,刘备江东招亲,娶了孙权的妹妹孙传香。当然,这是周瑜都督那厮的一计,哄刘备过江,扣押起来要回荆州……京剧《甘露寺》就有乔玄,大小二乔她们的爹,孙策和周瑜的老丈人,乔国老劝谏孙权的唱段:"劝千岁杀字休出口……"。
前些年去镇江,游过北固山,去过山上的甘露寺,据说,是刘备招亲的地方。我登上北固山,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,“遥想当年,孙仲谋处……”。
河工们说的,“刘备抽烟一辈子,娶了孙权他妹子。”我还真不知道刘备抽不抽烟……倒是,那年,我抽上了。抽的是一样的旱烟沫子,学着他们卷。挖河,太累,一口烟,舒坦,解乏。
老一辈,手不离三样东西:烟锅,火镰和引火的“媒子”。“媒子”,一种用艾绒和玉米须子搓成的,很瓷实耐烧的,粗绳一般的东西,也叫火绳。“啪啪啪……”,火镰打出火星来,引燃“媒子”,再吹起“媒子”的火头,去点燃烟锅里的旱烟。别说用打火机了,那年月,见都稀罕。
农民很少用火柴,他们叫它“洋火”,是要用鸡蛋去和游村的“货郎担子”手里换的,穷,他们舍不得。村里,在自家的自留地种上几畦烟,也是很普遍。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,或,是一种无奈,亦或是一种惬意。
后来,当了兵。一九六九年的冬,我十七岁,去了北疆。和我一室的有一个老兵,东北“银”,吉林白城子“那旮瘩”的,当兵之前,他都结了婚……他抽烟,关东烟,家里包裹寄来的黄褐色的大的烟叶。他摊开,晾上。闲了,也是搓碎,自己用纸去一根根的卷。他问我:“知道不?东北有三怪,窗户纸糊在外,大姑娘叼着大烟袋,养个孩子吊起来。”我长大了嘴巴……听。
他是义务兵。我是学生兵,我一入伍,即军官。都是搞情报,他接发报,我,俄语侦听。他领的是津贴,我领的是工资。他抽关东烟儿,我买兰州烟来抽。他递“关东”给我,我礼貌性的吸了一口,那个辣嗓呛肺的,咳得我要吐,眼泪都流了下来……他哈哈大笑。他也抽不惯我的“兰州”,说:“没劲。”
他给我讲过,“斯大林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烟民,然而,斯大林喜欢抽烟,却非常反感别人在自己面前抽。知道不?有一个人就敢在他面前抽……”,我眼前就出现了那个硕大的大烟斗。
想想,也是有趣,二战反法西斯三巨头,罗斯福、丘吉尔和斯大林,抽烟一个比一个猛,而那个画家不抽烟。结果是三个抽烟酗酒的“坏男人”,打败了一个不抽烟不喝酒的“好男人”。也是,抽烟的教员打败了不抽烟的郑三发子。你若不知道郑三发子是谁,请去看“唐人”写的《金陵春梦》。
邓大人抽着烟,在北京的大会堂里接见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,谈收回香港的事,我还是记忆犹新。
分开已经四十七年了,我还记得我的那个室友。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,他不是,粗糙,黑、瘦、高。总是眯着眼笑……透着农民式的狡黠。
春节,他探亲回来,会带东北的血肠和粘豆包,给大家吃。他姓曹,叫曹树海。不知他退伍后,过得可好?
如今,我也七十三了。从抽“兰州”到抽“猴”,从“猴”抽到“蓝真龙”,再到现在的细支“云烟”……是吸不动了。都说,这细支烟啊,是老香烟的三分之一。老烟民,我也算自我约束吧。
萝卜白菜,各有所爱,抽烟的人都知道,烟草的香,各自有各自的口味,一种烟抽得久了,习惯了,换种烟,是不对口味的。说,烟瘾吧,若犯了……半夜,翻箱倒柜去找烟。或,辗转反侧睡不着觉,都想爬起来,上街,买。曾经也有过,没烟了,重新拾回丢在烟灰缸里的烟头,再次燃起,狠狠地嘬上两口。
男人味,女人味……抽烟不但是男人的一种嗜好,也是男人的一种姿态。比如电影《英雄本色》中小马哥用美金点烟的霸气、不羁。在《教父》中,马龙•白兰度饰演的教父,吸着烟斗,显得稳重而神秘,象征着权力和地位。男人抽烟的姿态,很酷。你不觉得吗?
我倒是知道,抽烟常常会惹别人侧目。有人不好意思说就是了。我的一个朋友就直视我:“你能不能不抽了?要抽,离我远点。”好不留情面。那是在同游俄罗斯时,在一个车站外的条椅上,大家坐在一起候车时,他推我,对我说。
其实,他戒烟也不久。我想,或,并不是他讨厌我的烟味,是这烟,勾起了他的肚里的馋虫?也未必。
可,有女声在唱: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,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……女人说这是男人味。在我的一篇谈《吻》的文章的后边,就有一位女士留言:“我最讨厌闻到烟味。但是,我老公身上烟味,我反而感觉好闻,是男人味,我就喜欢睡他怀里闻他的烟味……”,恐怕,这女人,也只是爱屋及乌吧。也未必。
戒,还是不戒,我也是首鼠两端,进退维谷了。
戒烟是个狠活。一个老奶奶,对她正在恋爱的孙女说:“戒过烟的男人不能嫁,心狠啊,你想想,他烟都能戒了,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?”
多半生了,我曾尝试着戒过数次烟,也费了不少的瓜子水果口香糖等等的,夫人训练我的零食……终是,那烟,闻一闻,顿时陷入柔软。
烟为什么戒不掉啊?我一直琢磨,是脑神经的依赖,还是人性的惰?是为了黯淡人生的辛苦,还是,对自己熬夜的慰籍?是思考一件事情,不得其解的苦闷,还是写完一篇文章后的舒展?
找个理由吧,给自己,也是给他们:诸君,这是烟吗?
“这不是烟。这是疲惫时慰籍,压力下的寄托;是在夜的宁静中,凌晨或午夜,唯一亮着的星星之火。是,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往事,在尼古丁里,开出的彼岸蓝花。
这是成年人最后的体面,是把不能言的千言万语,燃成的灰;是把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伪装,在吞吐间,锻造成的铠甲。这是回首向来萧瑟处的,沉默的宣泄;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,漂泊伴侣。
这不是烟。是抚慰委屈灵魂的解药,是不甘后,长叹的浊气。这是,那些被燃烧过的岁月,在指缝流淌。风吹散空中烟雾,也吹散了我血气方刚的倔强。
这是时代洪流里,飘摇的浮标。是千万个你我,正在蒸发的倒影。是生命以灰烬,撰写的诗篇。”
我致敬写出这段文字的人。你说,他或她,抽烟不?
我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……
2025。03。20。于浐灞半岛云栖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