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岁月的长河里,有那么一段时光,它如同一坛陈年老酒,每到腊月,那股醇厚的酒香便悠然飘出,唤醒了我对“年”的无尽思念——那便是时光深处的年味。
儿时,一进入腊月,整个村庄都变得活泛起来了;尤其是腊八过后,年味更是一天浓似一天,一些平时舍不得卖的、舍不得买的,这会都放下了纠结,变得爽快起来,就连人们脸上的笑容,也一改往日的敷衍和虚情,尽显友善而和睦。
奶奶会戴上她的老花镜趴在泛黄的日历牌上,一页页翻着,念叨着哪天该扫房,哪天该祭灶,哪天该蒸馍,哪天该煮肉。
爷爷则在提着他那套斧钺钩叉式的炊具出门之前,提醒叔叔早些联系杀猪的屠夫,敲准为我家杀猪的准确时日。
爷爷原是省城一家大酒楼的厨师,受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影响,大酒楼被迫关闭,几十号人的大酒楼工作人员本着“从那里来,到那里去”的原则,被遣散回家。爷爷也就自然成为村级远近遐迩的大厨,谁家有红白喜事,都会邀请爷爷为其掌勺。尤其到了年关,娶媳妇的,差几天也熬不过下年,必须到阎王爷那里报到的,就比平日多了许多,几乎天天都有守在爷爷身边,为争抢爷爷相互拉扯,恨不得把爷爷“五马分尸”的。爷爷也确有“巧妇‘能’做无米之炊”的本事,看似普通的食材,在爷爷的手里的确能烹饪出乡下人不多见的美味佳肴。
父亲也是一个大忙人,刚过小年,就会被全村送过来为其代写春联堆成如小山一样的红纸所包围。父亲是远近几个村唯一有高学历又写一手好书法的人。所以,一到年关,全村三百户人家,百分之九十九都希望得到父亲写的春联墨宝,大有晋代王右军被乡邻争抢春联的架势。每当这时,父亲也都来者不拒,而且还极认真,每家送的红纸几张?家里几个门?要粘贴的去处?都要一一核对并认真记下,然后把每家的红纸和要写的内容捆扎在一起,待开写时再按照内容裁剪红纸,绞尽脑汁、反复推敲切割,也要确保乡邻的心愿和对来年寄语得一称心。
这时,我通常也会给父亲打下手,不是帮着他拉平纸张便于书写,就是把他写好还没洇干墨汁的春联,小心翼翼用双手托着,找个临时存放的好去处暂存。待墨汁洇干后,会逐一按照每家每户收起,用包扎点心那种牛皮纸细绳捆扎好,在背面用铅笔注明张三或李四,防止混淆弄错。已至于至今闭目略思,眼前仍能出现满桌,满地,满床上都让我摆满红艳艳一片春联的景象,那种满屋弥漫着的墨香和红纸特有的气息,令我兴奋而快乐。
在这段时间里,给我印象最深也是我最喜欢的有三个时段:一是小年“祭灶”,二是除夕守岁,三是初一拜年。
那时的小年“祭灶”,极有神秘感。一到夜幕降临,叔叔会在庭院里放三声雷子炮,待雷子炮的火药香散去后,爷爷会在厨房灶台后墙上的半圆型神龛上,贴上父亲用黄裱纸写的小楷体“灶王爷之灵位”,再点上一柱香,摆上些供品,其中有一盘粗如手指、长约半尺香甜酥脆的麻糖,是我最为惦记的。
爷爷多会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,显得极真诚。每当这时,家人无论正在干什么,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,离开厨房,静等爷爷在那里祷告。有时我会忍不住这短暂的寂静,悄悄溜到爷爷身后,窥探爷爷到底在和灶王爷说些什么,可我总也无法弄懂,只是突然间会从灶台的夹缝里,听到一两声蛐蛐的吱叫声。这个叫声,会让“祭灶”显得更加寂静而神秘。奶奶说,蛐蛐是灶王爷的胯下马,这个时节能听到蛐蛐的吱叫声,证明我家的灶王爷显灵了,必将保佑来年风调雨顺,全家平安。
相传,“祭灶”最早发端于原始人类对自然力“火”的崇拜。官方对“祭灶”的最早记录,使于西周时期,之后,便一直延续下来。传统的“祭灶”仪式,多由男人主持,祭品也丰俭结合。先多以美酒佳肴,鱼肉为主,后不断出新,逐渐演变为现今的点心和灶糖。
经过千百年来的传承,“祭灶”已成为对家庭的团结和睦,道德规范约束,祈求风调雨顺,大吉大利的一种心灵抚慰的象征。
除夕这天,可谓过年前之高潮,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种神圣的仪式感中。一大早,人们都拉着板车到二公里外的一个叫青岗的沙丘拉黄沙,家家户户要净水泼街,黄沙铺院。
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,因为我们那里方园近百里都是一马平川肥沃的粘土地,而唯有青岗却鬼使神差冒出一个别样的沙丘来。而且那里的沙子色泽金黄,子粒均匀,且形状圆润无棱角。平时有生产队派人专管,只是到过年时才允许每家拉上一车铺地,装点新年。这项工作通常都是哥哥担任。叔叔则领着我和堂弟,带上香火和鞭炮到村南的祖坟里去请已故的祖人回家过年。叔叔会在某个祖人的坟头前点燃一沓黄纸,然后分成若干份,让堂弟和我分别散在每个祖人的坟头前,再点燃鞭炮,口中念着对祖辈的称谓,邀其一同跟我们回家过年的私语。
这时,叔叔通常也会叮嘱我和堂弟只许向前走,不许回头看。我们不解其意,问其究竟,他说刚才在坟地里念叨的亲人,这会都排着队在身后跟着我们回家过年呢,你们要是不害怕,那就回头看吧。我们先是不敢的,可走着走着,就心生疑虑,想看看祖人到底都长什么模样,就和堂弟嘀咕,一起向后看看,于是就一起偷偷向后瞄,却失望得什么也没看到。
回到家,叔叔会竟直走进爷爷居住的小屋,那里已挂出两米多高用绫子装裱好的“报本堂”立轴,上面写满了我们家族已故祖人的名号,叔叔会在“报本堂”前点燃香纸,让堂弟和我与他一起跪地磕三个头,仪式才算结束。
午饭后,父亲为乡邻代写春联的工作也告一段落,这时,他通常会叫上我与他一起贴春联。
父亲贴春联极讲究,他先把门框上的旧春联除净,再挖上一勺白面,打些粘稠适中的浆糊,然后从堂屋正房贴起。这时,父亲通常会指教我贴春联的顺序和规矩,如何区分上下联等等,还给我讲了贴春联的起源。
说春联最早可追溯到上古时期,那时,人们认为桃木可以辟邪去灾,于是就在大门两旁悬挂桃木板,画上神像,用以驱鬼压邪,保佑家庭平安。直到宋代,蔡伦发明了纸张,人们才用纸张代替桃木板,并写上了对仗工整、寓意吉祥的语句,贴在大门两旁,就形成了如今的春联。
年夜饭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时刻。我们是一个十五口人的大家庭,由于爷爷奶奶家教管理的严谨,父亲和叔叔兄弟关系的融洽,母亲和婶婶妯娌间的谦让包容,堂哥、堂弟、堂妹之间也从没红过脸闹过架,所以,年夜饭我们通常分男女摆上两桌,每桌都不少于十几个母亲和婶婶精心准备的菜肴。她们从“祭灶”小年过后,就按照爷爷的指令:蒸、煮、炸忙碌不停,她们也都受到爷爷厨艺的真传,在爷爷不在时也能独挡一面,做出满院飘香的佳肴来。
这时,爷爷通常会让所有人都饮一杯酒,我们几个小不点也学着爷爷的模样干上一小杯,但随即会被酒辣得吐舌流泪,狂咳不止,留下一屋的欢笑声。
父亲和叔叔也会借机鼓励我们给爷爷奶奶倒酒敬酒,活跃饭桌气愤,这种家庭和睦、其乐融融的氛围,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。
饭后,父亲会在堂屋点燃一盆炭火,摆上一圈蒲团,全家围坐在一起听着广播里的文艺节目守岁。哥哥姐姐的朋友和我的小玩伴,也会陆续加入我们的行列,他们通常会支起两个扑克牌摊,以输赢往脸上贴红纸条或在脑袋上顶鞋为筹码,战斗到天亮。我们几个则会被叔叔手里那本泛黄的《西游记》所吸引,缠着他给我们讲孙悟空的故事。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本领大无边的孙猴子,而且是一块仙石所化,之后便深深被他所崇拜,为他的不幸遭遇牵肠挂肚,尤其听到他因被天宫戏弄,大闹凌霄宝殿,被如来佛祖压到五行山下历尽酷暑严寒,风雪雨打,不尽潸然泪下。
初一的一大早,我们会在邻居家霹雳啪啦鞭炮声的提醒下,恋恋不舍告别守岁,穿上母亲为我们量身缝制的新衣服,摸出母亲为我们放在枕头下为数不多的几角压岁钱,蹦蹦跳跳地加入那拜年的大军行列。这时,天还不大亮,但到我家拜年的乡邻已经络绎不绝。他们通常会三五成群喊着爷爷的尊称,跪地磕头。父亲和叔叔则忙着向他们敬烟让茶。
朝暾初上,青烟袅袅,整个村庄仍弥漫在鞭炮气味的芳香里。人们都穿着新衣,来到大街上,相互问候拜年,一派欣欣向荣,和谐温馨的画面……
站在时光的长河边,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春节在眼前流转。虽然如今也过小年,也贴春联,也吃年夜饭,但已今非夕比,物是人非。
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年货取代了手工制作的食物,电子红包代替了纸质的压岁钱,微信拜年让走亲访友变得简单却少了温度。就连年夜饭,也常常选择在饭店解决,省事是省事了,可总觉得少了那份期待与温馨,因为,无论饭店的饺子包得再精致,也吃不出母亲包的那个味道。
其实,年味的淡化,不仅仅是一种习俗的消失,更是一种文化记忆的断裂。当我们用便捷取代了仪式,用效率取代了等待,那些承载着情感与记忆的年俗,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,渐渐飘远。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慢脚步,细细品味那些正在消逝的年味,用心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,让年味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。
时光深处的年味(散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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