骂到深处即是爱(散文)

晚饭后，父亲告诉我说“明天如果不是太忙，晚上就早下会儿班，去看看你大舅，他就你这一个外甥，去的太晚显得不好看(不妥之意)。”我点头答应。大舅手术后已经四天了，即便父亲不说，我也打算尽快去探望。原计划他术后第二天去探望，无奈这几日晚上有事，未能如愿。

　　前几日，母亲告诉我“你大舅这几天要动手术，他得了和你姥姥一样的病，直肠癌。”听母亲说到直肠癌，我心头一惊，不免感慨世事难料。春节期间和大舅坐在一起吃饭，他还是生龙活虎，精神抖擞，喝半斤多白酒后，依旧健步如飞。据母亲讲，大舅本就患有痔疮，这次以为痔疮犯了，想着去镇上医院做个小手术。但镇上医生检查后，便赶紧催促让其去省城查一下，这一查不要紧，竟查出了直肠癌，也幸亏查得早，只要尽快手术切除病变部位不会危及生命。姥姥得直肠癌那会儿，我正上高中，姥姥的手术也是切除病变后改道，手术很成功，生命延续了十几年。所以当得知大舅得了直肠癌，我并没有太过惊讶，毕竟他老人家有家族遗传病史，再加上现在癌症发病率极高，身边不时会被爆出某某某得了癌症，早已见多不怪了。

　　下班后，买了礼物，简单吃点饭，便拉上母亲开车朝县医院驶去。或许时间太晚原因，县医院没有往日的拥挤，大厅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溜达，想来应该是陪护的家属。母亲已来过一次，所以轻车熟路地来到住院区九楼。母亲在前我在后，进入病房，我便看到大妗子(舅妈)正在和邻床一位大姨聊天。看我们来了，连忙起身迎接，嘴里说着“哎呀！你说你们再来这趟干啥？都没事了，东西走时再拿回去哈，这里啥都不缺，没处搁没处放的。”大舅在最里面病床上，听到说话声，也欠起身子和我们打招呼。

　　大舅躺在病床上，当天所有液体已输完，虽然刚做完手术气色倒还不错，比我想象中好很多。我询问啥时候能够出院，大舅告诉我“本打算这几天就出院，无奈昨天老感觉不舒服，疼得睡不着觉，今天做了检查，说是伤口有点感染，还得多住几日。”我说：“这样也好，在医院比在家里要强不少呢，哪里不舒服就可以随时找医生，找护士，啥时候好利索了再出院。”

　　大妗子和母亲聊着天，说着一些关于大舅病情的事以及这几天还有谁来探望。就这样，大家你聊你的，我聊我的。突然，大妗子操着一半四川味一半山东味的口音，对着大舅大骂一声“你个废熊！不记事又枕着胳膊，昨天就因为你枕着胳膊把滞留针压弯了，导致药水输不进去，又重新换了一个。”情绪瞬间激动起来，一句接一句地埋怨着大舅“我告诉你，我也就伺候你这一次了，以后你再得病，我是不伺候你了，就是死了我也不管。”

　　大舅同我一样被突如其来的骂声，搞得不知所措。无奈地对我说：“你看看，你看看，恁妗子这个人呀！就是不会好好说话，上来就骂，你好好说不行吗？俺又不是不听。”大舅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说给大妗子听。

　　他不接话还好，这一接话，更让大妗子火冒三丈“我好好说，你听了吗？昨天就给你一遍遍说，今天你又枕着胳膊，明天打不进去，针还得换，这针头不花钱呀！先不说钱，再扎一回你不受罪呀。这几天每天伺候你，一晚上每隔十几分钟就给你接一次屎，端一次尿，娘来的！恶心死我了。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，每次说你，你还可着劲儿和我吵，早伺候你够了。”

　　母亲劝说着大妗子消消气，我则劝说大舅少说两句。大舅重新平躺在病床，把头扭向一边有些委屈地说：“俺也知道你不容易，俺这不也是想着快点儿好，回家去不用再麻烦你伺候了。它这不又感染了吗？俺也是不好受着呢，你就不能守着人的时候别骂俺。你看你，不守的人你不骂，每次越是守着人你越是骂得凶。”看着大舅一脸可怜相，我内心也不好受，唉！得了病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啊。大妗子看着大舅可怜巴巴的样子，骂着骂着，忍不住笑起来。虽然依旧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，但气消了不少。

　　我对大舅说“大舅，不管我妗子怎么吵你，骂你，你都得听着。我妗子能在这里伺候你，这是你的福气，换成别人管你才怪呢！”大舅苦笑一声说：“俺知道，你大妗子是个好人，俺对不起她，俺这不是病了吗？俺也想着快点儿好，尽量不麻烦她吗！”大舅虽然得病可怜巴巴，我倒心疼的是大妗子。我之所以说，有大妗子伺候是大舅的福气，这是有原因的。

　　小时候常听母亲说，大舅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个能人，做生意不会算账就让母亲帮他算，他只管卖，后来为了多挣点钱，非法给人介绍外地媳妇，从中牟利，犯案后被判刑十几年。所以在我儿时记忆里，我家经常来信，都是大舅从狱中寄来的。要钱要物，说是需要在狱中打理关系。至今还记得，大舅出狱后和我第一次见面的场景。那天是李庄大集，我去赶集走到前里小学门口，看到表弟和二表哥跟在一位中年光头男人后面，便上前询问表弟“小新，这是谁呀？”表弟说：“俺大爷啊！”我一想“他大爷不就我大舅吗？原来这就是我传说中的大舅，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呀。”我没有叫他大舅，他也急着和别人说话，没顾上我。大舅的突然出现让我很意外，那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姥姥家。直到几天后，跟父亲和母亲去姥姥家，我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舅。

　　大妗子虽是四川人，在大舅入狱期间却没有离家，而是带着两个表哥跟姥姥姥爷过活。大妗子在集头上开了一家理发店，我从小到大理发没花过钱，非但不花钱每次逢集来到她这里，她都会放下手里的活，在抽屉拿出两块钱递给我和小妹，让我们去赶集买东西。当时理一个头才一块钱。所以说，我对大妗子的感情要比大舅深，即便是母亲说大舅之前对我们可好了，给我们买玩具，买衣服，但当时我太小，都不记得了。

　　大舅出狱后，像是漂泊江湖的浪子，依旧不着家，说是在外面包工程，钱也没少挣，但大多都挥霍掉了。后不知什么原因二次入狱，气得大妗子每天都得隔空“问候”他八百遍。所以母亲常说“你大舅的确是个能人，就是没把聪明劲用在正道上，这辈子他亏欠所有亲人，唯独没亏了自己。”在他两次入狱期间，大妗子非但没有舍下孩子离家，而且对姥爷姥姥极其孝顺。两位老人也从没把大妗子当成儿媳，一直都是以闺女对待，和她从不分你我。大妗子比我母亲小一岁，姑嫂二人更是亲如姐妹。

　　好在大舅二次入狱，很快便被释放。从此洗心革面，重新做人。但他和大妗子的关系很微妙，大妗子从没给过他好脸色，平时和母亲聊天中，常常抱怨其大舅的种种“光荣伟绩”。我家所有亲戚都站在大妗子这边，姥姥姥爷去世后，大舅外出打工，大妗子回到老家，母亲隔不了多长时间，就要去走娘家。村里很多人不解地问道“娘家老人都走了，你咋走娘家还这么勤？”母亲说“俺嫂子在呀！”

　　我对大舅有好感，是在姥姥姥爷去世后的这几年。之前大舅喝完酒就会闹事，吹牛，吐沫星子满天飞，我曾经用一句玩笑话形容过大舅“喝酒前他是山东的，喝完酒山东是他的。”随着年龄增长，他也是近七十的人了，也明白了一些事，知道顾家了。他住在姥姥老院子里，大妗子住在表哥老院里，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。春节串亲戚时，在桌上大舅如果扯着嗓子要酒，表哥会笑着把大妗子请过来。大妗子往前一站，大舅瞬间就怂，嘿嘿笑着说：“不喝了，不喝了，没喝多少！”大妗子恶狠狠地看着他，讽刺地说“喝，接着喝，你多能啊！”大舅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并对众人说：“你看你嫂子，唉……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。”我知道，大舅嘴上虽这么说，心里其实很高兴。这些年他做了太多对不起大妗子的事，他心里比谁都明白，大妗子的“严厉管教”是他最幸福的时刻。

　　说话间，大妗子拿出大姨家表姐给大舅买的造口腹带，询问我和母亲这东西怎么用？拆开包装，大妗子把腹带绑在自己腹部，一遍又一遍学习着怎么使用？大舅侧着身子望着大妗子。大妗子每做完一次，便对病床上的大舅骂一句“你个憨熊，看着点儿，学会了，别再让我伺候你。”

　　大舅侧着身子，红着脸嘿嘿一笑说“俺这不学着哩吗！”

　　我们走时，大妗子和我母亲走在前面，我回过头来对大舅说：“大舅，你可得听俺妗子的话哈，俺妗子说啥就是啥，你不能顶嘴，要做到绝对服从。”大舅撇撇嘴“嗯，俺知道了，你们路上慢点儿。”

　　回家路上，母亲一直跟我说：“哼，你大妗子真算不孬了(表示极度认可，很不错)，这是你大舅的福，就你大舅当年做的那些事，换了我都不愿伺候他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