让我也做一回你的拐杖（散文）

如果在深更半夜，一个熟悉的电话打醒你的梦，你会怎么样？过去十年里，妻子半夜里经常这样接到我打来的电话。

　　2015年四月底的一天。我和往常一样上夜班，三点多钟外出夜尿，忽然脑袋像被榔头打了一下，然后就喘不动气。我慌乱之中，最先想到的就是给妻子去电话。

　　有了这个开头，竟然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，时间的尺寸一下子就是十年。

　　我瘫软在值班室的椅子上，喘着气对电话那头的她说：“我犯心脏病了，快不行了，你赶紧打电话。”妻子声音颤了一下，着急又坚定地说：“你别急，我马上打，我们马上到，你躺下别动。等着我。”

　　我轻轻地嗯了一声，又问道：“儿子呢，让他起来和我说句话。”此刻的我在和时间争分夺秒，就是害怕想说的话说不完，最后的一点夙愿憋在肚子里。

　　儿子在电话那头叫了声爸爸，声音懒懒的。我能感觉出他舒展腰背，一只手揉眼的样子。

　　不到半个小时，120到了。我庆幸活到了这一刻，心里的惊惧逃逸了些许。妻子拉着我的手，笑着说：“没事了没事了。”我知道她的笑是强扭出来的，但能让我安心，让我知道救命着陆。

　　急救车上，妻子把我的头揽在怀里，一直和我说话，怕我一下子睡过去。我鼻子里插入氧气管，但仍然一阵一阵的憋气。妻子用她的小手柔软握住我的粗糙手，一股温暖的爱流由一个掌心传到另一个掌心。虽然此刻，我感觉距离死亡近在咫尺，但妻子娇小熟悉的身躯，却给我带来了泰山一样的安稳。

　　县医院的大夫掀开我的眼皮看了看，又做了心电图和其他检查，我恍惚看到他晃着头对妻子说着什么。妻子回头关切地看看我，点点头。于是，很快我就再一次上了急救车——转院去市里中心医院。一路上，我偎依在妻子的怀里，像一个大男孩躺在小小母亲的怀里，窗外，漆黑的夜色像一个巨大的漆黑的眼睛，凝视这一切。而对于我，时间慢的似乎是一条走不到天亮的路。

　　天熹微的时候，我被抬上了距离家乡一百公里外的中心医院的移动担架平车上，医生告诉我要马上检查。我庆幸自己看到了黎明的光亮，但心里也打鼓，余生恐怕与病为伍，拖累妻儿，我可才三十五岁啊！

　　妻子在急救室外面，我知道她正急着打电话，找她的闺蜜照顾儿子，给单位请假，办理入院手续，忙的像陀螺，不敢停。一夜无眠，滴水未进，再憔悴也撑住。

　　诊断的结果像剧情反转一样出人意料！妻子握住我的手，脸贴在我脸上，我感到一股流的笑意暖暖传了过来，“没事了，没事了，安心养几天就好了。儿子安顿好了，不用操心。”我也握住她的手，一行说不清为什么的泪就无声滑落。

　　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轴里，重复着这样一幅画——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娇小的女人，推着坐在轮椅或平板车上大男人，穿梭在医院的电梯、楼道、楼层之间。总是有数不尽的门槛，车子推不动，她就请过路的人帮忙，她在前面弓步弯腰，细小的胳膊用尽力气只是为了把男人跨过一个恢复生命的门槛。太阳的光线和月亮的光线在昼夜里把她的影子留住，记在病榻上男人的心里。

　　生命的剧本再次反转。我本以为出院后养几天就能恢复，却想不到竟然一夜之间成了半拉疯子，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，家庭的天空时晴时阴。严重的头晕和心慌始终像魔鬼一样缠住我不放。

　　于是，一幅新画卷又展开了。娇小的女人逮住时间，带着一个傻大男人，八方求索，上下问医，一番番夏雨秋风，看过的医生不计其数，我的病却没有丝毫好转。

　　我不知道换成你会怎么，反正我忍不住对妻子发飙说：“不治了！就这命，爱咋的就咋的吧。”妻子握住我的手，小心翼翼地说：“咱能好起来，只要我们坚持住，总会一天比一天好。”看到她的信心，我就又充满了希望。我希望活下去，像一个正常男人样活下去，我还年轻，我得撑起这个家，就这么一直疯疯傻傻，这个家支离破碎怎么办？我听从了她的劝说，让她拉住我的手。

　　三个月下来，原本瘦小的妻子，更是肉眼看见的一再瘦下去，从90多斤迅速降70多斤。

　　她的瘦是“自找”的：每晚睡觉之前，她都是看着我入睡，就像照看一个婴儿。每次吃饭，她都是看着我吃一会儿，她才开始吃。我和儿子有了一样的待遇。她上夜班，我半夜里难受起来，就给她打电话，经过她一番安抚，我才能慢慢睡去。

　　那些数不清的日子，我觉得她没有睡好一个囫囵觉，也没吃过一顿有滋有味的饭。

　　她的努力坚持，我的精神治疗好了不少。在我状态好的时候，她就用电瓶车托着我去城西边的湖溜圈看景。每次都像一个小女孩带着一个大人，每当掠过的骑车人，我都觉得投来异样的眼光。坐在湖边看鱼，她就拦在我和水之间，她背着水面，就是怕我一轱辘下去。

　　那些忧心忡忡的日子，我每看到窗外或阴或晴的光，心里就小满足了一下。有妻子在身边，我就觉得来日方长。但妻子要上班，实在无法时时刻刻照顾我，就劝说我回乡下住一段。在乡下的日子，我每天最大的盼望就是等她的电话，我最高兴的事就是知道她今天回家。我揣摩着她先坐公交车，再转车，跨过两个城市，才能出现在跟前。

　　她是上了发条的时钟，准时给我打电话，准时到家。她回家的那天，我一准盯着时针分针秒针的每一步的转动，掐算时间。我会在门外站一个多小时，等她。对于病人，这一个小时慢的像只蜗牛。而她回去，时间又快的像匹白驹。那些时间让我高兴又愤怒，就这么熬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后，我能正常生活了。

　　可这些日子，成为我心头的麻辣烫，一想起内心就特别激动，我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是：“你是我的老婆，但我感觉，你更像是我妈，比我妈还好。让我怎么感谢你呢！”妻子每次都笑笑说：“谁让我是你的老婆呢。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，再说也是看儿子的面子。”

　　其实，只有我知道，妻子的脾气并不好。在我生病之前，我们少不了吵架，甚至还支黄瓜架。她锋利的爪牙好几次在我的额头上留下热情的深吻，我还被同事嘲笑过。她性子很倔，浑身是刺，滚来滚去，我对她无可奈何。但自我生病后，她一下子变成了温柔娇娘，对我百依百顺，生怕扎着我一点。

　　我好了后，她劈头盖脸对我说，那些年她是一个受气的气球，就差一点就爆了，眼泪咽到肚子里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？你知道吗？我摇摇头。她满脸通红。

　　妻子还说，她是我的拐杖，我看这不假。

　　2022年冬末，新冠奥密克戎上演全国性收尾，但也是最疯狂肆虐的时候，身边的人纷纷倒下。妻子是我们家第一个倒下的人。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盖了两层被，吃药发汗。我和儿子都不大敢上前凑。我壮着胆探望了她几回，好在她憋出了汗。可那天夜里，我忽然心惊肉跳，也怀疑自己感染了。就想去医院做个核酸检测。妻子发着烧，裹着厚厚的鸭绒服，只露出两个眼睛，陪着我来医院。这些年，只要我一不舒服，她就全程陪着我，无论自己生病与否。到了医院，才知道，检测点已经取消，在深夜如刀的寒风中，她为我撑了半个小时。

　　我和她不敢回家，因为儿子正准备高考，我们就去老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。那里没有暖气，还是顶层，冷的像冰窖，好在小卧室里还有空调。一张简单的木床匆匆铺了铺。为了减少交叉传染，我和她头对脚，脚对头倒颠着。

　　她发烧起起伏伏，我却还没有症状。她笑着说：“这是老天让你从头到脚伺候我一次。”我说：“该伺候，一定好好伺候。”她在第四天的时候不烧了，但我却突然发烧。我们相依着，轮流卖饭做饭，谁状态好谁就去。

　　也没有什么可吃的，基本顿顿清水面条就咸菜，偶尔喝点牛奶和八宝粥。带来一个小电热锅，热腾腾的白汽驱赶着寒无情。房子里仍然冷，中午的时候，阳光透过阳台的大玻璃撒播下来，暖烘烘的，我们就并排躺在沙发上捂着被子晒阳。生下孩子后这么多年，我们第一次日夜不分的待在一起整整八天。

　　这些寒冷日子，却温馨而美丽。

　　2024年10月7日，妻子的姥娘病危，她心急如焚。我想和她回去，她说自己回去。她搭坐了出租车，半道上给我打回电话，已经泣不成声。她没能见到最疼她的姥娘最后一面。我的泪也唰的流下，我安慰她说：“别太难过了，姥娘一百岁了，到了该走的时候。”我想和她说，十七年前端午节，我也没有赶上最疼爱我的姥娘最后一面。那年，她是七十四岁。

　　我知道，我的话无法阻挡她心疼的泪。头七的那些日子，她经常莫名的流泪，想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哭。我不再劝她，她为她姥娘该流的泪，终究让她流完。我陪着她完成了头七、三七、断七上坟，算是尽了最后一份孝心。

　　十年能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，但妻子没有变成路人，反而变成我的拐杖，当白发上头，青春不在，就让我也做一回你的拐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