骑上电动车,带着周末不上学的小外甥,欣欣然踏上了去我的父母——他的姥爷姥姥家的路。
风,顺着领口滑向那被衣物层层包裹的皮肤时,我恍惚了一瞬。这风分明是凉的,却又像是从太阳的身边远道而来,带出些许温度,在滑到锁骨的位置时竟有羽毛扫过的痒意。
是真正的春天来了么?
抬眸远望,除了观光大堤道路两侧四季常青的松柏、冬青,视线之内,一株正站在松柏之外的国槐的躯干、枝条,分明还裹着浓重的腊月的灰褐。车轮往前,新近出现在眼前的、一向在春风里开得张扬、肆意、总让人忍不住频频回眸的连翘,此时也是屏息敛声,任一些光秃秃的细小枝条随风摇曳,来打破我心头刚刚蹿起的欣喜。
观光大堤右侧,大沽河水渚上,去年笼罩了整个沙地的枯草在风中簌簌摇晃,倒像是冻僵的手指正缓缓舒展。两只去年没有迁徙、遗留在大沽河水面的白鹭,忽地一前一后地从枯草舒展开的手指中一飞冲天,在河面上方飞翔。它们的舞蹈割裂了风的翅膀,而快要挂上中天的太阳的光芒给风的羽毛镀上了金。
“大姨,咱们运气真好,今天好暖和,像春天一样,一点也不冷。”坐在后边车座上的小外甥忽然搂了一下我的腰,声音像树梢上正在啼鸣的喜鹊。
我扭了一下头,没有看到被遮挡在我身后的小外甥,声音飘向他,飘向人行道两侧的道路、花坛:“大年初六就立春了,今天已经是正月十八,按理说已经是春天了。”
“大姨,我说的是开花那样的春天。”
小外甥的童音忽然间让春天的味道一下子浓了起来。
泥土深处传来某种细微的震颤,仿佛冬眠的蚯蚓翻了个身。我忽然想起去年秋天母亲晒在苇箔上的那些苹果干。那些蜷曲的形状不一、大小不一的苹果干在暖阳里渐渐变软,变韧。此刻围绕在我们身边的风是否也在进行同样的苏醒?
人行道上再无其他行人。用右手紧紧地握住车把,减速,让车子平稳地缓行;左手掏出手机,放在车前的挡风上,解开指纹密码,调出相机,放大。哦,放大的镜头里,连翘枝条的青灰里分明沁着层青气,像豆蔻少女那嫩滑的两腮,薄薄的皮肤下藏着新血的胭脂色。
大沽河蜿蜒流淌,目之所及,大部分河面已是清波粼粼,一群又一群野鸭在水面游弋、游戏,间或有一只两只游到河水之阴轻啄一口着薄如刀片、来日无多的冰层,又迅速地游开。
拐进父母的村庄,那家子在大门外晾腊肠的竹竿空了大半,剩几串油亮的暗红在风里打转。村子里一直开到现在的、第一家私营小卖部的北墙根处,几位每日在那里晒太阳的老翁里,有两位换下了臃肿的棉袄,侃大山的声响都比往日更清亮。
顺村子中心街的一个路口南拐,目之所及,一位不知道何时嫁过来的年轻女子追着一个学龄前的孩子,孩子追着一只断线的风筝从巷口跑过。那尾不知道在往年的春风里多少次飞上天空的、褪色的金鱼,恰恰掠过我的启蒙老师院墙外那棵石榴树的篱笆墙,抖落几粒鸽哨的颤音。
有一家的晒在平房顶上的衣服,竟不似往日里那样如同铁板般垂挂,棉布被单在风里鼓起又落下,像是要挣脱夹子的桎梏,扑向天空的怀抱。忽然记起母亲从前教我唱的童谣:“正月鹞,二月鹞,三月放个断线鹞。”那些在风里飘散的词句,原来早把春天的邮戳盖在歌谣的褶皱里。
临近家门,远远就瞧见老父亲已经坐在大门旁的木椅上,面庞上带着随着他年岁增长而日渐增长的对儿女的牵挂。一边响亮地呼唤着老父亲,一边兴奋地在大门口下车,涌近鼻翼的风里浮起若有若无的老母亲炖熟红烧肉的香气。这香气不似春花浓烈,倒像夏日里老父亲在我到家之前心急地泡好的崂山绿,清冽里含着温存。
任凭着老父亲起身,打开大门,一边回应着我和小外甥的问候,一边蹒跚着、揪着我的心地、执著地将我的车子推进院里。我站在院墙外的玉兰树下仰头寻找花苞,却见枝桠间爆出星星点点的芽苞,像婴儿攥紧的拳头,又像未拆封的信笺。
有父母真好啊!老家院墙内外的风里竟然比路途上的更多了些春天的味道。
风,在我家的院里院外吹过,在街头巷口吹过,在我来的路上吹过,在每一个城市乡村吹过。它像春天的使者,藏着迎春花的味道;它像一封未拆的信,藏着冬日的青灰与夏日的碧绿;它像父母的爱,藏着一年四季无声却深沉的温暖。
小外甥从院子里跑过来,拽了拽我的衣角:“大姨,玉兰树是不是快要开花了?”我蹲下身子,与他平视,笑着点头:“我闻到了风里藏着的花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