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尔风流最出群（散文）

一

　　我和她的相遇纯属邂逅。1958年8月初的一天，我从哈尔滨乘车到呼兰教育科报到，走在窄窄的步道板铺成的人行路上，正想问路，有人从对面的人行路上，穿过土马路，快步来到我的身旁，是一个女青年，中等身材，一张白白净净的脸，眉宇间透露出亲切，爽朗，嘴角上扬，笑意满满。

　　她热情地问我：“你是王友莲吧？”

　　“奇怪，我第一次来呼兰，不认识她，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？”

　　她看出了我一脸的问号，笑着说：“你不认识我，我可认识你，我是呼兰一中图书管理员，借调到县教育局人事科，帮助搞大学生毕业分配，我叫崔艳茹。”

　　“你好，崔老师！”

　　“我看了你的档案，你尽考第一呀！要不就是全五分，全优秀，了不起！佩服你！你被分到呼兰师范了。”

　　我客气地说：“谢谢，谢谢。”

　　她看我拖着那么沉重的行李，脸上汗津津，跟我说：“不耽误你了，你快走吧，我还有事，不然我就送你去教育局了。”她指给我去教育局的路，走了。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，她快人快语，身上充满了青春活力，给我留下好印象。

　　此后，我在师范任教，她60年离开呼兰一中，我61年调到呼兰一中，我们俩是两条平行线，一直没有交集。

　　奇妙或者说有缘。一次，我在《老年报》上发了寻人启事，寻找我的恩人王世宽。那一天，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，不熟悉，谁呢？对方用欢快的声音说：“老朋友，我是崔艳茹，你寻找的王世宽找到没有啊？”

　　哦！我没找到王世宽，崔艳茹找到了我，有趣，意外，她和我交流了不短的时间。这是我们第二次有了交集，她还提议见上一面，我邀她来我家聚，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。第三次，是当年呼兰一中的学生有几个在哈尔滨的，要聚会，我俩都去参加了。这是从1958年至2025年我俩的三次见面。

　　见面的次数虽少，但我们的电话，微信聊天频繁，一直神交，今年龙抬头那天，我俩长聊了一个多小时，至此她的人生轨迹，在我的脑海中由点点滴滴连成线又连了片。

　　

　　二

　　崔艳茹生于1938年，16岁从呼兰县长岭乡小学六年级毕业，家贫，不再升中学，因为成绩优秀，留校当少先队辅导员，表现突出，聪明，干练，两年后晋升小学校长。长岭乡中心小学是重点校，比她学历高，年龄大的资深教师，会甘心在她的麾下工作吗？难题颇多，中心小学不断有上级来检查工作，有外校来参观学习，她自知江湖水深，又穷于应付检查，取经之类的事，当了两年校长，跑到县教育局，要求调转工作。机缘巧合，一中急需一个图书馆管理员，崔艳茹心满意足，当了一中的图书馆管理员。

　　崔艳茹乐于助人，勤快，豪爽，会骑自行车。老师们常找她办事。这边：“小崔，帮我买一份午餐。”那边：“小崔，帮我订份杂志。”“小崔，帮我买盒烟吧！”

　　“行！”“没问题！”她总是笑呵呵，有求必应。记忆力强，办事痛快，还保证让大家满意，于是，她“攒”下了厚厚的人缘，大家对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又感激，又喜欢。

　　一次学校教导干事请假了，适逢开学，没人排课程表，学校领导急了，排课表可非易事，没有老师敢请缨，崔艳茹毛遂自荐，排好课程表，翌日，全校教师顺利上课，没有撞车的。同事们都夸：小崔冰雪聪明，有潜能，她在呼兰一中崭露头角。

　　赠人玫瑰，手留余香。老师们关心小崔，也为她规划未来。有人提醒她：总是在图书馆工作，前途一眼望到了边，劝她：你不应该满足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，你这么年轻，记忆力好，应该考学。

　　崔艳茹感到惊讶，她问：“考什么学？怎么考？”

　　老师们告诉她：你考专科或者大学本科，知识改变命运。

　　她震惊了，瞪大眼睛：“我没听错吧？连初中、高中都没念过，我能考上大专，本科吗？”

　　几位老师都承诺：我们帮你，只要你肯吃苦，肯坚持。

　　响鼓不用重锤敲，崔艳茹一经指点，顿时彻悟。

　　老师还告诉她：如果考学就是调干，带薪上学，没有经济上的后顾之忧。

　　“还带薪？有这么好的事？”

　　“调干还不考外语和数学。”

　　“太好了！考，坚决考！”她跃跃欲试了。

　　

　　三

　　“雄关漫道真如铁，而今迈步从头越。”心中一个目标“读书”，当然不能耽误当前的工作，为了节省时间，她睡在图书馆，吃在图书馆。

　　图书馆老房子，踹一脚门，窗户就能应声倒地，四面透风，刮风的时候窗户咣咣的响。别人下班了，她加“班”，埋头读书，别人进入梦乡时，她还在和书中的难题较劲，睏了，趴桌子上睡一小觉，醒来继续读书，夜深了，她把两张长条椅子拼在一起，合衣而卧。吃饭不去学校食堂，有老师或者学生来借书，就求人给她捎一份，或者吞几块饼干。

　　图书馆窗前黄叶飘零，雪花轻轻敲窗，玻璃上的霜花映现出万花筒般的奇妙，她全不理不睬，微弱的灯光下，日光下久久地坐着一个翻书，背诵，写写划划的身影，面前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，被翻得卷边的书。冬日深夜冻得发抖，忽然想起来，读书太专注了，忘了给火炉添煤。为了心中的梦，她海绵吸水般汲取知识，“焚膏油以继晷，恒兀兀以穷年”（韩愈）正是她潜心苦读的写照，甘苦备尝，冷暖自知。

　　教高三毕业班的老师给她提供书目，每次给学生刻印的复习资料，都不忘精心挑选后送给她，热心地给她答题解惑，老师们的全力支持，是鼓励，是鞭策，更是她奋进的动力。

　　翌年，紫丁香花在枝头绽放，浓郁的香气扑进图书馆时，高考季到了。崔艳茹报名高考，请校长批准签字。校长笑了：“你的工作干得那么出色，我怎么舍得放你？”

　　崔艳茹心里一沉“校长不同意？”

　　校长话峰一转：“不过，我不能影响你的前途，没关系，考不上你就回来，原工作，你还是报个中专吧，那样更把握，报个大专也行。”不是校长太低估她，跨跃初中，高中六年的台级，真有点“天方夜谭”。

　　崔艳茹心中默想就报本科，一定要把考大学的梦想变成现实。很多同事都知道她要考大学了，议论纷纷，支持者有之，讽刺者有之“真是痴人说梦啊！小学毕业直接考大学？”“真的是敢上九天揽月了！”“能行吗？自不量力！”

　　她的耳朵是灭火器丝毫不受影响，想起但丁的话：走自己的路，让别人说去吧！这些传言反倒是一种助推力。她毅然报了哈师大本科哲学系。

　　上帝只垂青有准备的人。“路雖远，行则将至，事虽难，做则必成《荀子》）精诚所至，金石为开。天赋、勤奋、毅力、魄力，让她破茧成蝶，一飞冲天。当她用颤抖的手接过大学录取通知书时，激动得热泪盈眶。小学毕业生，跨了一个大台阶，实现了鸿鹄之志，奇迹、奇葩，哈师大的校徽在胸前闪光，那个年代，女生读大专都少之又少，能读大学本科风光无限。

　　

　　四

　　“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，饿其体肤……”上了大学一年，正当崔艳茹踌躇满志，争当优秀的大学生时，一个小生命未经批准闯进了她的生活，她怀孕了，怎么办？小生命大难题呀！“鱼我所欲也，熊掌亦我所欲也…”她不想对不起这个小生命，又不想放弃大学梦，进入两难的境地。

　　他跟教务处老师申请休学。老师说：你还想保这个孩子？你带着孩子读大学，多难啊！不如分配你去哈尔滨市教委系统上班吧？

　　崔艳茹心想：为了考大学经历了千辛万苦，怎么能轻言放弃？毫不动摇办了休学手续。

　　强烈的妊娠反应折磨着她，不断地呕吐，刚刚从洗手间出来，拿起书，一阵恶心又倒海翻江般袭来，再跑向洗手间，酸水伴着苦涩的胆汁，灼烧着她的喉咙，呕吐、恶心，不敢吃东西，脸变长了，憔悴了，仍手不释卷。

　　休学时抱回来一大摞的书，读得半阴半阴，真难，想起在图书馆啃书的情形，读书的热望熊熊燃烧，她想：“遨游学海没有困难能难倒我。”从易到难吧，能读懂哪一本先读哪一本。《苏菲的世界》《柏拉图对话录》《逻辑学》《论语》，她像一头饥饿的牛，一头扎到丰茂的绿草中，贪婪地狂吃猛吞。呕吐的是苦水，读书却甘之如饴。

　　几个月后，迎来了她生命中那个小可爱，宝贝不曾满月，她边欣赏着，亲吻身边的宝宝，边读书，儿子是宝贝，书也是宝贝，养育孩子，读书两不误。

　　

　　五

　　她的身体稍稍恢复，那一天，风和日丽，背上书包，满怀激情，迎着初升的太阳，像大学校园走去。

　　从此迎晨曦，送暮色，花开花谢，几度风雨，几度春秋，迎来了毕业季。

　　当她和同学们穿着学位服，把学士帽高高抛向空中时，兴奋、不舍、百感交集，仰望天空，天空晴朗而辽阔，她的心也晴朗而辽阔，放眼未来，憧憬美好。

　　她的班有八名女生，六名分往外地，一名留在省城，去了中学，唯有崔艳茹分配到高校《外国语专科学校》，当她的校徽由白底红字，变成红底白字时，她欣慰地笑了，校徽颜色的变化是对她这个知识僭越者的表彰，从乡村小学，到图书馆，走上阶梯教室的讲台，她成功逆袭，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。

　　她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，向教室后面望去，迎着年轻大学生的热盼的目光，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，那个在乡村追逐梦想的孩子，暗暗发誓：一定深耕杏坛，殚精竭虑，教好学生，为他们成为栋梁之才甘当人梯。

　　几年后，外国语专科学校并入了黑龙江省大学，她成了“黑大”的名师。

　　

　　六

　　《牡丹之歌》中“……有人说你娇媚，娇媚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，有人说你富贵，哪知道你曾历尽贫寒……春风吹来的时候，你把美丽帶给人间……”崔艳茹就是众香国里，最壮观，最娇艳的牡丹花。

　　崔艳茹是人生嬴家，丈夫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，夫妻琴瑟和谐，比翼双飞，子女读的大学全是“985”“211”，孙女正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，诗书传家，可谓“砚田耕世代，文脉贯春秋”。每逢聊起这些情况，她总是笑声朗朗。

　　多么让人羡慕的人生啊！她姓崔，年岁大了，也有人喊老崔，但是，她不吹，她从来都说：“我很幸运，赶上了好时代，遇上了那么多的贵人，才有了我的今天，人生如此，夫复何求？感谢国家，党，感谢所有帮我的人。”

　　她没有矫饰的谦虚，点滴的骄傲夸耀，羡慕她的成功，更敬慕她的修为，高山仰止。

　　我逢人便讲她立志成才的故事，我歌颂她的毅力、坚强、百折不挠，歌颂他追光之旅的成功，她是我心中天花板级的人物，她以卓越为笔，书写非凡的人生。

　　崔艳茹，我隔屏再一次赞美：独尔风流最出群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