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春风她吹吻上了我的脸,告诉我现在是春天……”
广场上的功放机里,邓丽君那独特嗓音又一次响起。在那歌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,以欢快的步子,竞相追逐着自己心中的春天。
望着那灵动的身影,迎着暮春的微风,久违的喜悦又一次掠过我的眉梢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总能在郊野公园,或与之毗邻的菜田垄边,沉浸在一片浩瀚的榆树荫里,嗅到那温暖的,弥漫着记的旧日时光的味道。
那些嫩绿如玉的羽形叶片,大小犹如铜钱一般,此刻正款款地摇落着碎金子般的光。亮闪闪的光线,穿越过老榆树枝叶密布的网,片片光斑洒向地面,树影如波光粼粼,亦梦亦幻,仿佛隐藏着无数个轮回的难忘旧时光。
榆树在我们北方,曾经司空见惯的存在。那承载着我们童年快乐的榆钱,也渐随着时光的流逝,变得愈发少见。人们常说“榆钱声声惹乡愁。”若行走在异乡,见到一棵榆树上挂满榆钱,便会想起用手捊起一捧青翠,咬上一口,便似将春天整个咬住了。满口馨香的快乐,会让我们瞬间忆起那曾经虽然“贫瘠”,却永远回不去的旧日时光。
那时,我们总是抻长了脖子,翘首启盼着谷雨时节的到来。在谷雨前的两三天,榆荚刚刚新生,此时最是奇幻美妙。倘若要再提前四五日,榆荚便会有一些青涩,隐隐中夹杂着浓郁的苦味;假如要迟了三四天,榆荚上又会滋出零星的白色丝絮。当谷雨的脚步如期临近时,老榆树的青翠叶脉里,聚拢了琥珀色的清新晨光,才真正配得上母亲蒸锅上那缕缕升起的馨香云雾。这时候,连风都陪着些小心,在掠过高大的树梢时,竟突然渐缓,轻柔得好似奶奶的细木梳,慈祥地筛下春天最鲜嫩的绿意。
一脸青涩的榆钱,就是春姑娘写给大地母亲的一封至爱家书。你看那些看似圆润,摸起来细滑无比的白色花瓣,周身略蜷曲着,像极了少女心爱的绿色百褶裙,又宛如一纸未缄口的信封,心里似乎暗藏着青鸟衔不尽的娓娓絮语。池边对岸的柳絮和杨花,早已飘飞如雪,引起路人的满腹牢骚。唯有青青的榆钱,我自故我,心里执念着草木初生的本真,翘首等待归乡游子急迫而行的足音。我想,她会在脚步惊醒晨露时,才会不舍地落进满故人袂袂飘拂的衣襟里吧。
我和好友阿龙在园中漫步。刚拐过紫藤飘香的百米长廊,紫槐花甜腻的香气忽然黯淡下来,再细细一闻,咦!一股更为清冽的幽香猛地扑鼻而来。
青榆的香味!我和阿龙一下子都来了兴致。
“看,有人在采摘青榆!”阿龙喊。
是的,我放眼望过云。有位头发花白的大叔,正站立在一棵苍劲的老槐树下,高高踮起脚尖儿,努力够取着更高处的枝条。一双藏青色松紧口布鞋,条绒布上沾着几块湿泥,脚底在青石凳上印出两枚痕迹模糊的月牙儿。我心头猛地一紧——呀!怎么回事?老槐树上竟然生满榆树才可能有的羽状叶子!再细看,原来,是榆树错生在了老槐树嶙峋苍黑的枝干间,好像是老砚台里开出了亭亭玉立的一株水仙。那新发的榆树枝条,沿着老槐树皲裂的躯干向上攀爬,新绿与褐黑一路缠绕着,绘成了一幅出神入化的水墨长卷。
我愣住了,被自然的神奇刹那间击中。神情恍惚之间,眼前的奇特景象,竟让我疑心顿起:莫非是草木真的通了灵性,要不怎能在自己早已羸弱枯槁的躯壳里,竟然毫不吝啬地滋养着亲密故友的魂魄!我的眼前顷刻一片空蒙。
那位大叔似乎听见我们的脚步声,慢慢扭转身来,宽大的衣襟一抖,竟雪片般落下三五片绿色来,在晨光里翻飞飘舞,犹如一只只青蝶。
“你们也认得这是榆钱么?”他的脸上绽满了笑,对着我们两个“不谙农事”的人,摊开了宽大的手掌,沟壑纵横的手掌心里攥着几枚初生的榆钱,“这是老槐树新发的榆叶嫩芽,怎么会这样?想不通吧,它的根和榆树的根,根系在地底应是牵在一起的呢。”
他的话音未落,一阵风急速地掠过老榆树庞大的树冠,千万簇榆钱儿齐刷刷扭转身,亮出银白的后背,转眼间尽显婀娜。整棵榆树在我们眼前,转瞬化作了一位对镜梳妆的“银发”新娘。
那一枚枚青翠的榆树嫩叶,此刻正蜷着身子,躺在他沟壑纵横的掌心里,慢慢舒展着腰,化作了一叶叶泛着爱意的小舟。
我忽然听见声声木梯吱呀的声响,清晰的画面又一次漾过记忆的堤坝,从脑海的深处汹涌浮起——七八岁时,慈爱的父亲总是在天刚擦亮时,在耳边轻声我从睡梦中唤醒,带我来到院门外,领我采摘晨曦中挂着露水的榆钱,他说最鲜嫩的榆钱吃了赛神仙。父亲的上衣金属纽扣,不经意间会沾上老榆树的树胶,在那明晃晃的晨光里,闪呀闪,在光晕里幻成了一枚枚小小的月亮。
老榆树早已将身躯和臂膀跃过瓦檐,枝叶间悬着晶莹的滴滴露珠,将晨光折射成了五彩缤纷的灿烂璎珞。父亲一步步登上“吱呀”作响的木梯,响声时惊起屋檐间的熟睡的麻雀,扑棱着翅膀冲出来,倏地飞身撞碎如薄纱般的晨雾,零落的羽毛随着抖下的榆钱,盈盈飘下的身姿,宛若九天仙女撒下凡尘间的一片片细碎的珠玉。
“千万要接好哟!”欣喜的父亲站在木梯上,朝我们喊。他不断挥动绑着镰刀的长木竿,如翡翠一般的榆钱哗哗落下,母亲腰间系着粗布蓝花围裙,用双手撑开裙边,接住盈满快乐和幸福的收获。我则蹲在树下,用手捡起飘落地上的一枚枚“漏网之鱼”。手指尖轻轻捻破的嫩叶中,汩汩渗出香甜无比的蜜汁。这可惹着了“好事者”——成群结队的蚂蚁闻风匆匆赶来。青榆蜜汁的香甜,竟成了难以抗拒的诱饵。眨眼间,几只调皮的蚂蚁排成了一条墨线,蜿蜒盘旋着爬上了我的手腕。
母亲把新春第一捧榆钱,在粗布围裙上不放心地抹了又抹,然后一股脑塞进我的嘴里:“二子,快尝一尝春天这头茬儿的鲜气。”霎时,一股清甜夹杂着草木略带的轻微腥气袭来,瞬间在我的舌尖炸裂开来,那滋味儿,就像一下子让我咬住了整个湿润的春天。
此刻,面前的那位大叔,正在嘴里絮叨地说着:“好鲜的榆钱,嗯,我要寄给远在南方的儿子,让他尝一尝家的味道……”
大叔身边的青石凳上,放着一个白色塑料盒。他俯下身,忙不迭地将手里的青榆钱放进保鲜盒,每铺上手指肚般厚的一层,便轻手撒上薄雪似的一层玉米淀粉,动作虔诚,犹如一名老年居士,正沉心抄写着经文的神情。
我的眼眶莫名的有些湿润了。脑海中,那故乡的老屋里蒸锅的雾气,忽然又一次漫过了记忆的窗棂——孩提时,勤俭持家的母亲,总要就着微弱的煤油灯光,一片一片,精心挑拣出有蛀有小孔的榆钱,放在盆中冲洗时,淘气的小青虫,时而掀开头顶的绿盖,浮出水面探头探脑,像一颗颗游弋的翡翠,在搪瓷盆里织出了一汪流动的璀璨星河。
晨起,堂屋的灶膛里,母亲坐在小板凳上,看跃动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,不断升腾的水汽裹携着榆钱的清香,一溜小跑径直爬上了房梁,在屋顶的洋灰檩间,飘荡成了一朵朵缭绕的白云。当铝制的锅盖儿被热腾腾的水汽顶击得“嗒嗒”响个不停时,母亲便拿来铁制的锅勺,轻轻敲打三下锅边。我正正挠头诧异时,母亲说:“据老人们讲,出锅时要用勺子敲击锅边三下,这是在召唤春神的暗语呢。”
我不知这事儿有没有真正的来源,但每当忆起这个画面,我总为母亲那时的举动抿嘴偷偷窃笑出了声。
新出锅的榆钱窝头冒着热气,周身泛着诱人的青玉色。母亲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取出,双手不停地交换掂着,烫烫地递到我手里前,还要先吹上个三五下:“二子,要小心些,万万别烫着魂儿。”我用手轻轻掰成两半,蜂窝里便露出镶嵌着的缕缕青丝,好养眼的美食!是手巧的母亲,她把晨晖和夕照都一并揉进了面粉里。
印象中最为奇妙的美食,一定要数包进榆钱馅儿的饺子——首先要用开水将青翠的榆钱焯过,随手撒上一把青虾皮儿,均匀拌好馅儿,包进雪白透亮的面皮儿里。当铁锅里水开得滚滚的,把饺子在沸水中总共煮得沉浮翻滚三次,便出落成了白鹅戏水般的一番模样。用竹筷夹上一个放进嘴里,细嫩的薄皮儿被咬破的霎那,春日的汁水便裹着海风的咸鲜味道,片刻间在我的口中一路奔涌开来。想来,那可是北方孩子关于远方大海最初,最遥远的想象啊。
那么,余下的榆钱如何储存才好呢?首先要做的是焯水后晾干,然后再装进扎了多个透气孔的牛皮纸袋里,在阳光下晾晒好后,再放入一个粗砺的陶罐里。在这一切做好后,母亲就会踩上圆木凳,将粗砺的陶罐藏进房顶垂吊下的一个竹篮里。在县里读高中时,逢年假我返家时,总能看到母亲踮起脚尖,摘下竹篮,取出陶罐的羸弱身影。那瘦削的身子,在夕阳的光辉里,竟凝成一帧薄薄的,如宣纸一般的清瘦剪影。
“必须得晒足三遍日头以后,榆钱才能经得起存放呢,”母亲一边摩挲着陶罐身上的裂纹,一边轻声说道:“据老人们讲啊,赶在三伏天时晒的榆钱,总要会夹杂着一些火气;若要待到秋分时才晒的榆钱,又会沾染上一些露水的腥气味儿呢。”絮絮叨叨的母亲,却唯独从不提的是,她是如何在雨季里,把榆钱一片片摊满火炕来烘。我半夜里醒来时,总看到母亲在躬身翻焙着榆钱时,那双被昏暗的油灯熏得通红的眼睛。
一个隆冬的雪夜,我在南屋的水泥粮柜里,偶然发现黄豆的深处竟然藏着个粗砺陶罐,打开便闻得一股清幽的香味儿。天!里面竟存着不知几年前的榆钱。当那一片片枯叶似乎通了灵,在热水的冲泡下舒展身姿时,母亲正对着窗上的冰花念叨:“那阵子,你爸因为腿伤无法下地,是邻居张叔帮着打的榆钱......”而那陈年的榆香,混着往昔历历旧事在老屋里氤氲发酵,我们伴着“咕嘟,咕嘟”冒泡的砂锅,一起看着窗外下起的鹅毛大雪,瞬间把岁月绘成了一片白色苍茫。
大叔躬下身,微低下头,双手在小心翼翼地封着箱。
那箱中层层的榆钱,应该是他千万枚未寄出的邮票吧?大叔弯腰抱起箱子的姿势,与父亲当年脚踩着木梯,忙着采摘榆钱的身影在晨雾中瞬间幻化重叠在一起。
也许,那些被光阴腌制过的累累牵挂,终要借着一枚枚青青的榆钱儿,在我们每个人唇齿间酿成无限回甘的缕缕乡愁。我想,他心中未能说出口的万般思念,终将会化作箱里叶脉间静静流淌的榆树胶质,在某一个薄雾初起的清晨,悄然黏久居异乡的人那梦中飘摇不定的衣角吧。
“儿子在南方,我担心,他在那儿吃不到家乡的味道!”大叔脸上盈满了笑意和满足。
我低头看了一眼箱上粘贴的快递单,上面“广东中山”四个字已被反复描摹得有些发皱。朦胧中,我仿佛看见在遥远的广东中山市,某栋高层28楼的后阳台上,一个身穿碎花家居服的中年男人,正急切地用刮刀划开快递箱的上的胶带。冰袋化开渗出的点点水渍,早已晕染了铺在箱底的老报纸——那,是他自己为远在故乡的父亲常年订阅的《乡情晚报》,墨迹被洇染扩散之处,还依稀可分辨出“今天,天气晴转多云”的清晰字样。
家乡榆钱儿特有的青涩气息,陡地冲破保鲜薄膜的捆绑,阵阵馨香让中年男人瞬间梦回到五岁那年的一个下午。父亲把他双腿架在肩头,让他伸手去摘高处枝上的榆钱儿。他端坐在“巨人”的肩膀,眼前光影流动的视野里,全部是层层翻涌的青翠绿浪。此刻,他的妻子正在客厅,将榆钱儿泡进碗里,那遇热水鼓起的嫩绿小叶,在客厅的聚光灯下,顷刻鲜活成了一尾尾碧玉般的小鱼儿。按捺不住,伸手捞起一片放在口里生嚼,唇齿间爆开的汁水直冲得他鼻腔一阵阵涩涩发酸。
“嗡,嗡”,餐桌上手机发出声声震动。当视频被接通时,父亲苍老的面容填满了整个手机屏幕。“榆钱儿收到了吗?长途跋涉,榆钱焐坏了没有?”父亲努力把身子往前探,鼻尖儿都要贴上了手机摄像头,清晰的皱纹里沉淀着岁月留下的一世沧桑。儿子应着,“没有,没有。”他强忍着发酸的眼角,默默调转手机镜头,对准了正在旁边做菜团的妻子——碧玉般的榆钱团子在笼屉里整齐列队,蒸汽袅袅,攀着窗外的的七彩霓虹向上爬升,爬升。
“爸,快看看您的大孙子,五一我们铁定要回老家的。”
“哎,好!好!早盼着这一天呢!”父亲的眼里突然盈满了晶莹的泪花。
镜头转向大孙子的卧室时,画面中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,正用几枚榆钱一丝不苟地拼着贴画,那片片嫩叶粘贴在彩笔勾勒出的树干上,熠熠闪着青幽幽的光芒。
“大宝贝,你画的那是啥东西?”
“爷爷,爷爷,这是咱家乡挂着思念的榆钱树呀!”童声清脆,宛如微风拂动时,屋檐下舞动的串串风铃声。
……
一阵轻风拂过,老槐树上的青翠榆钱儿,在微风里婆娑着身姿沙沙作响,声声切切中将我再次唤回眼前的现实世界。大叔说着,这棵槐树,是数十年前下乡知青们种下的因果啊。想当年,他们并排种下了两棵树。一棵是榆树,另一棵则是槐树。在一个夏夜,榆树被雷公击中,老槐树的根不忘旧情,仍旧固执地缠绕着故友残留地下的根茎。每年春天来临时,都会把绵绵记忆长成了羽状的复叶。“草木最是有情的啊,”他用手轻抚着老槐树皲裂的皮肤,自言自语着:“我猜想,在地底下,两盘树根或许都已长成同心结了。”
大叔说着,弯下腰身,从老槐树的根处捧起一抔土,深褐色的土粒间纠缠着银白的细根,恰似见证着岁月匆匆走过时,风霜染就的根根白发。
暮色笼罩下来时,我又一次行走在老家熟悉的巷口。梦中那经年的老屋,早已由侄子整葺一新成了婚房。当年的南屋及镰刀木杆等老物件也早已经年而不知所踪。门前空地上,唯留下一截沉寂多年的老榆木树桩。
我俯下身子侧耳细听,意念恍惚之中,仿佛从地底隐约传来一阵根须蠕动的窸窣声响,像父亲当年攀登上木梯打榆钱时哼起的乡村小调,又像母亲往灶膛里添加木柴时,火星“噼啪,噼啪”爆开的坠落声响。不远处,一株新栽的香樟树,正在晚风里摇曳生姿。哦!天!不知何时起,竟然有榆钱状的青色嫩芽,悄然从枝桠间探出头来——那,或许是深埋地底的旧根,仍然在寻找着故人臂膀的温度。
难忘,青榆中的旧日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