乱花渐欲迷人眼(散文)
一
白居易在长庆年间写下“乱花渐欲迷人眼”时,他或许正骑着高头大马行走在西湖边的白沙堤上。马蹄踏碎春泥,惊起三两只早莺,他的青衫被二月的微风掀起一角,露出腰间褪色的鱼符。那时的江南,桃花才刚染红苏小小墓前的柳枝,而诗人的目光已穿越千年,望见了我。
此刻,我正徜徉于官庄村油菜花田的光晕里。
这是阳春一个周末的早晨,我们组团去郊外踏青。当中巴车拐过最后一个弯道时,满车人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。远处延绵的油菜花海在正午的阳光映照下熔化成流动的金液,顺着缓坡倾泻而下,一直漫到公路边缘。车轮碾过水泥路的沙沙声突然变得清晰可闻,直到第一簇花枝轻叩车窗,整个车厢才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叹。
“快看左边!”后排举着自拍杆的中年男人突然拔高嗓门。所有手机屏幕霎时转向左侧,此起彼伏的快门声里,金黄的浪涌正以某种神秘的韵律起伏。风掠过花田时,千万朵十字形花瓣便化作雀跃的金屑,在玻璃窗上投下流动的光斑。靠窗的短发女把额头抵在微凉的玻璃上,鼻尖在窗面呵出白雾。她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清香,像新拆封的蜂蜡混合着青草汁液的气息。花浪深处,戴靛蓝头巾的农妇直起腰擦拭额角,粗布衣袖滑落时露出晒成赭石色的小臂,弯腰的瞬间又像被花海吞没的音符。她脚边的竹筐里,刚摘下的油菜苔还沾着露水,嫩茎断口处渗出细小的翡翠色汁珠。
终点站是个网红花海景区。下车后,我便踩着露水未干的田埂前行,金黄花浪随风起伏,仿佛大地披上了一袭流动的锦缎。花海里穿汉服的姑娘提着裙摆走过,惊起的蝴蝶群像被风吹散的花瓣。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,穿碎花裙的小女孩踮脚去够花梢的粉蝶,却惊飞了藏身花丛的云雀。“外婆说每朵油菜花里都住着春神呢!”她转身将新编的花环戴在弟弟头上,稚嫩的声音惊落一串露珠,在朝阳下碎成七色光斑。
转过山脚,东庄樱园的温室大棚内正上演另一场花事。樱桃花如雪霰缀满枝头,穿蓝布褂的老果农握着竹耙梳理花枝,细碎花瓣便簌簌落进他脚边的箩筐。“疏花要趁露水干,这样秋后果子才甜。”他摘下一簇过密的花递给我,花蕊间还凝着夜露酿的琼浆。棚外忽有山雀啄破塑料薄膜偷溜进来,在花枝间跳踉时撞落纷纷花雨,老人也不恼,只笑着拾起花瓣撒向通风口:“去吧,把春信捎给山那边的野杏林。”
这声呼唤竟似真被春风送达。午后行至苗家庄子村,漫山杏花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视野。“虬枝裂月刻霜痕,半著苔衣半著魂。十万胭脂雪崩处,斜阳扶杖送黄昏。”粉白浪潮中,那株百年老杏树宛若白发将军坐镇中军,虬曲枝干上新绽的花苞与陈年疤痕交错,恰似时光在树皮上写的叙事诗。树下歇脚的老牧羊人衔着烟斗,看羊群在花荫里啃食青草。“民国三年大旱,这树用最后的气力结出三颗杏子,救活了逃荒的母子仨。”他摩挲着树瘤喃喃,忽有山风卷起落花扑进他敞开的衣襟,惊醒了沉睡在皱纹里的往事。
暮色将垂时,我在农家菜馆遇见个画速写的学生。他的画板上,油菜花田被抽象成块状的明黄,田埂边的蒲公英却用细腻的笔触勾出绒毛。“写生的时候,总有人要我画得像照片。”他苦笑着说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“可花是会呼吸的,颜料总追不上花开的脚步,你看这西府海棠,晨起还是骨朵,此刻已开成云霞了。”
二
晨雾未散时,我总爱沿着小丹河慢跑。河水倒映着两岸的桃花、樱花、紫叶李、美人梅,倒像是把整个春天揉碎在粼粼波光里。
有一天清晨,我看见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,由她的家人推着经过樱花小道。她鬓角别着朵樱花,轮椅扶手上绑着个褪色的搪瓷缸,里面插着几支刚折的桃花。“这是我家老头子生前最爱的花。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像被春风吹皱的河面,“他走那年,院子里的桃树开得特别好。”
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,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紫藤花架。那时外婆住在离县城偏远的南部农村老家,外婆总在紫藤花下给我讲《红楼梦》的故事。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过垂落的花穗,说黛玉葬花时用的绢袋,该是紫藤花染成的淡紫色。
循着暗香踱入西湖公园,连翘的金铃与紫丁香的璎珞在阳光中交织。湖心亭上,白骨顶鸡振翅掠过水面,翅尖在水纹上写下潦草的春诗。穿红裙的女孩提着塑料小桶蹲在芦苇丛边,桶中游动着刚捞起的蝌蚪:“等它们变成青蛙,就能听见真正的《春江花月夜》了。”她身边的野蔷薇随笑语轻颤,惊得柳荫下的绿头鸭倏地钻入芦苇深处。
深夜整理照片时,发现镜头里总有些不经意的瞬间:穿校服的女孩在樱花树下读书,花瓣落在她的马尾辫上;外卖骑手在等红灯时,用手机拍着路边的玉兰;就连流浪猫也蹲在花坛边,专注地盯着颤动的鸢尾花。这些碎片在暗房显影液中渐渐清晰,组成了这个时代的《清明上河图》。
三
春分后的第一场雨,将鲁中山区的昌乐城揉成团湿漉漉的胭脂。站在县府广场西边的玉兰街上,街道两旁的玉兰举着皎洁的杯盏,盛满阳光酿成的蜜露,几片残雪似的花瓣从枝端飘坠,忽然想起去年此时,那个穿水绿衫子的姑娘也是这样站在花影里,指尖还拈着半片被雨浸透的玉兰。
城区主干道的海棠花开始吐露秘语。重瓣花朵在夕照中渐次舒展,宛如千万盏茜纱宫灯次第点亮,像云霞落在钢筋森林间。就连立交桥下的隔离带里,二月兰也倔强地开出了紫雾般的花毯。
便利店门口,卖花的老人正在收摊,三轮车斗里躺着几束蔫了的玫瑰。“便宜卖了!”他朝我吆喝着,“明天就不新鲜了。”我买下最后一束,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。经过中医院住院部时,看见窗口摆着盆新开的蝴蝶兰,鲜艳的花朵映着病床上老人苍白的脸。
最摄人心魄的当属城郊东边的千亩海棠园。雾气氤氲的清晨,千万树海棠花在乳白晨雾中忽隐忽现,恍若蓬莱仙岛浮沉云海。风起时,我总疑心是粉白信笺簌簌作响。晨雾未散,那些柔枝便从孤山的背影里探出来,像是蘸着曙色写就的悬腕小楷。最矮的那枝恰好垂到眉间。五瓣花儿薄如蝉翼,边缘泛着胭脂晕,倒像是谁家女儿偷用了母亲的妆奁。花蕊是金丝编就的流苏,风过时轻颤着,抖落几星淡香。忽有雀儿掠过,整树花影便碎在草地上,恍若隔世的皮影戏。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,却在触及的刹那收住指尖——这轻软竟比云絮更怕疼。褪红残瓣躺在掌心,经脉清晰如少女掌纹,叶柄处还凝着昨夜月光酿的蜜。忽记起幼时总爱把落花夹在《漱玉词》里,经年后翻见,干枯的瓣子仍固执地蜷成小舟模样。
日影西斜时,整片海棠林沉浸在琥珀色的光线里。篱笆墙下积了层浅绯,像褪色的胭脂扣,又像未寄出的旧信札。暮色漫上孤山山脚时,花枝渐渐成了剪影,唯有暗香浮动,恍若某个未写完的韵脚,悬在将晚未晚的天光里。放羊老人盘坐在虬曲的老松树下,烟斗明灭间哼着古老的采薇调。忽然风起,花瓣雨簌簌落在绵羊背上,惊得领头羊仰颈长咩,整片林子都荡起云霞般的回声。
手机里不断弹出赏花攻略,有人在樱花大道直播晚樱,有人在九龙湖景区拍摄郁金香花田,而我的镜头,正捕捉着一只粉蝶迷失在降临的暮色里。
四
早晨,我去城南护城河边看晚樱。那些重瓣八重樱在朝阳里燃烧成团团火云,倒影投在粼粼水波上,揉碎了满河霞光。在这里常遇见写生的学生,他(她)们都在准备着一年一度的高考,这是一场马拉松式的比赛。有个扎马尾的姑娘连续三日画同一株垂枝樱,第四日却换了纯白画布。“再好的颜料也留不住花魂,”她将画笔浸入河水,“不如让风带着花瓣来完成这幅画。”
几个钓鱼的人正在收昨夜布下的网,网上沾着几片湿漉漉的海棠。“今年的花汛来得急,”他抖落渔网,水珠在朝阳下绽成虹彩,“昨儿还满枝的辛夷,今晨就剩空萼托着露水了。”
归途经过城隍庙,紫荆树正在举行最后的盛典。绛紫花朵密密匝匝压弯枝条,仿佛天上宫阙垂下云锦。几个白发老者坐在石阶上喝茶,茶案竟是用雕花窗棂临时搭成。“这树看过六七代人啦,”最年长的老者捋须而笑,“我小时候,它开得比现在还要艳上三分。”忽然风过,紫荆花落进他面前的青瓷盏,漾起一圈圈往事般的涟漪……
雷声是后半夜来的。披衣起身,我来到庭院,青砖铺地早湿透了半边。一道银鞭似的闪电劈开云层,一霎雪亮,照见院子里的一棵梨树,那些白日里娴静如处子的花朵,此刻在狂风中化作万千白蝶,绕着廊下那盏昏灯打旋。
雨点子砸在美人蕉上,噼啪声里,不知谁家窗缝漏出电视里一缕评弹。幽咽颤颤地追着雨丝飘: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......"尾音忽地被风卷走,徒留半截水袖悬在漆黑的天幕下。
当我踏上北去的大巴,汽车发动时,那些白色绒球突然四散纷飞,恍若整个春天在作最后的谢幕。邻座少女伸手去接飘进车窗的絮羽,她腕间银镯刻着小小的篆文:莫待无花空折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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